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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玉桑定定的看着朱伽莲,脑中隐约有个想法,可这想法太过离谱,离谱到不可信。
朱伽莲虽毁了容貌,但姿态依旧如前,矜持且骄傲。
她轻轻转眼错开目光:“我以为你瞧见我这样,多少会觉得有趣,又或是出了一口气。”
玉桑有一说一:“我只觉得,你都这样了还有力气打趣自己,看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朱伽莲笑笑,抬手作请:“坐下说吧,你姐姐的礼一时半会儿还挑不完。”
玉桑:“还是不了。我只想请教朱娘子,你这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伽莲:“我看你不像是好奇我身上怎么回事,更像在求证。既有猜想,何不直接道出呢?”
玉桑觉得今日同朱伽莲说话感觉轻松不少。
究其根源,大抵是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时时刻刻审视观察她,言行举止陡然坦率直白起来。
玉桑:“朱娘子今日好生不同。”
朱伽莲:“我一直这样,没什么不同。若定要说哪里不同,大概是我眼中的你不再是威胁。”
这话间接验证了玉桑的猜想。
当日她与稷旻重逢时曾遭他设计中了毒,浑身上下遍布小红点,与朱伽莲今日情况如出一辙。
好在有稷旻给的药膏,擦了几回就没了痕迹。
朱伽莲变成这样,首要影响的就是婚事,加上她的言语态度,十成是稷旻给的毒药。
玉桑感到迷惑:“你们……”竟不知说什么好。
朱伽莲:“既然你无话可说,那便换我说。”
玉桑微怔,她果然是有话要说才把自己诓进来的?
朱伽莲走向窗边,轻轻掀开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确定左右无人后,锁好门窗走回来。
玉桑眼看着她这番动作,只觉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
“江娘子,你回府数日,可曾听过朝中发生的事?”
“朝中?”玉桑摇头。她回来几日都安分呆在家中,并不知外头的事。
朱伽莲并不惊讶,反倒了然的笑了笑:“果然,殿下待你如珠如宝,江太傅更是护你护得紧,又岂会让你在这个时候被波及……”
玉桑轻轻蹙眉,也认真起来:“朱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朱伽莲轻轻咬唇,走向玉桑:“玉桑,你可知太子殿下主战之事?”
玉桑:“知道。”
朱伽莲眸色沉凝:“那你又可知,他不惜在汛期临近之时坚持让益州至云州漕运线上的工人冒险动工,还一直在追查行宫未了之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比起朱伽莲的担忧,玉桑更多是好奇:“这与朱娘子‘患病’有何干系?”
朱伽莲张口又止住,顿了顿,说:“你能这样镇定自若的发问,只是因你不知利害关系。”
“殿下主战之心明确且强烈,为促成出兵,他必会抓住一切机会,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抓着行宫之事不放手与在治漕上的冒进,固然是为出兵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极有可能遭到朝臣口诛笔伐。”
“若这麻烦大到连圣人都必须给朝臣一个交代,那总要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凭陛下的袒护之心,这人未必是殿下,但有可能是你的祖父,叔父,甚至是……”
朱伽莲话语忽然止住,背过身道:“若你以为有人出来做交代殿下便可逃过一劫,那就错了,殿下未登大宝局势未定,诸皇子虎视眈眈,实力相当,随时都会有变数!”
“身为太子,谨言慎行尽量不犯错才是本分,他如今这样,根本是拿前程开玩……”朱伽莲忽的转身,视线所及却无人影,目光下移,原本站在茶案边的少女不知何时摸去茶案边坐下,指尖捏着的芝麻糖还剩最后一口,一双亮澄澄的黑眸盯着自己,不像是在听朝廷机要,更像在听说书。
朱伽莲:“……笑。”
玉桑眨眨眼,赶紧吃掉最后一口,指尖捏住帕子搓了搓,冲朱伽莲笑。
朱伽莲:……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朱伽莲略带怒斥,看她在吃芝麻糖,忽然生气,几步走过去一把将盛放着芝麻糖的莲花盒挪回自己跟前。
玉桑第一次看到端庄得体的朱娘子在护食,捏过芝麻糖的两根手指飞快在帕子上搓了搓,然后团起帕子藏起来,仿佛自己从未吃过什么芝麻糖。
“我有在听呀。”少女轻轻舔唇,勾去唇角残存的甜味:“所以,我有些好奇。”
朱伽莲素日结交的都是名门贵女,一个个讲规矩懂礼仪,相处时一个赛一个的矜持,鲜有她这样的。
“什么?”
玉桑问:“甚至是谁?”
朱伽莲一愣,又问一遍:“什么?”
玉桑耐着性子阐述问题:“依朱娘子所言,殿下似乎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若出了差错,他或许可以逃过责罚,但总有人会被拉出来负责,比如我的祖父,叔父,‘甚至是……’”
她问:“甚至还有谁?”
玉桑语气平和并无异样,朱伽莲却是听得心头一颤,振声道:“这重要吗?”
玉桑:“当然重要,我总要知道牵连在内的人里对我来说重要的占多少,才能衡量此事重大程度呀,所以……”
她偏偏头,再度发问:“甚至还有谁?”
朱伽莲眼神闪烁,轻轻抿唇,又很快沉下气来:“我倒是觉得,你压根没将我说的话当做一回事。”
她看向玉桑:“究竟是你根本不知此事有多眼中,还是你根本不信殿下会这样做?”
玉桑:“朱娘子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凭空捏造,但我觉得殿下不会为了急于出战而不择手段,不管是让工人冒险赶工,还是在行宫之事上急于求果的目的,都更像娘子的揣度,敢问娘子可有向殿下明言求证过?”
她顿了顿,神色严肃了些:“我也疑惑,娘子莫不是否因为自己这番揣度生了惧怕退意,所以才与殿下合谋演这出戏,用来逃避婚事?”
随着玉桑逐句深入,朱伽莲看她的目光也在微微变化。
像在重新认识一个人,又像在领略见识一件事。
待玉桑说完,朱伽莲语气里无端窜了股狠劲:“不错,我们如今就是一拍两散,所以我不必再有什么顾忌!玉娘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真的放心,等到麻烦出现时,再想挽回解救可就晚了!”
玉桑拧住眉头,看向朱伽莲:“朱娘子专程留我说这番话,又是什么目的?”
朱伽莲轻轻张口,却没能立刻回答。
其实,从刚才对话开始,她便已经察觉面前的少女有一颗细腻敏锐的心,总能一语戳中要害。
原来她们之间,确然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很多问题。
从前,当真是她想得太多太杂,才给自己添了那么多烦恼。
朱伽莲舒了口气:“倘若殿下真的急进至此,能叫他理智审视现况顾及大局的人只有你。”
忽的,玉桑想起了稷旻之前说的话——“剩下的事,交给孤来解决”。
难道太子如今所为,都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
可他到底要怎么做?
“玉娘子。”朱伽莲语气一转,平添亲和。
玉桑看向她。
朱伽莲:“我留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想请你帮个忙。”
……
玉桑走出院子时,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那里,周边无人,不见江薇,也不见江慈。
“殿下。”
稷旻转过身,笑道:“聊完了?”
玉桑走向他:“殿下还没走?”
稷旻:“你姐姐让我转告你,朱娘子所赠贺礼太多,马车都堆满了,你迟迟未出来,所以她们先走一步,我送你回去。”
玉桑毫不怀疑,江慈和江薇都是被他赶走的。
她点点头:“那……有劳殿下。”
稷旻看她一眼,转身离开:“那就走吧。”
告别伯爷和伯夫人,玉桑看着停在门外的韩家马车,看向稷旻:“殿下不是骑马来的吗?”
稷旻淡淡的“嗯”了一声:“同韩大人换的。”
玉桑:“换、换的?”
稷旻:“许是韩大人来时乘车觉得闷,走时便同我换了马,他骑马回去,我用这辆马车。”
玉桑微微拧眉,你当真没有仗势欺人?
稷旻已撩起车帘:“上车。”
……
马车缓缓朝江府奔去,稷旻坐正中,玉桑坐他右手边。
稷旻:“和朱娘子聊些什么了?”
玉桑本也在想这事,闻言默了默,然后说:“朱娘子说,你没太子妃了。”
稷旻淡定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玉桑还没开口,稷旻又道:“我不娶她们,是因我不想娶,别动辄将自己往原由里扯,也别忘了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
他告诉她,与其担心那些麻烦,不如去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
玉桑默然片刻,点头:“哦。”
稷旻似乎很满意她的乖巧,顺其自然将话题扯开:“今日陪江慈来的?”
玉桑不再胡思乱想,又点头:“嗯。”
稷旻笑了一下,看向她:“担心她?”
玉桑想了想,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稷旻见状,说:“也对,她逢喜事能有什么好担心的,该担心的是那些别有怀抱的伤心人。”
玉桑脱口而出:“文姐夫怎么了?”
“文姐夫?”稷旻噙笑,饶有趣味的咂摸着这个称呼,“挺熟啊。”
玉桑心头一跳,想起些前世的事,连忙摇头:“不熟!”
稷旻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道:“抛开过往恩怨不谈,你觉得稷阳和你的文姐夫,哪个更适合你那位姐姐?”
玉桑被问住了。
若说心意,他们两个都是江慈自己选的,若说辜负与否,前世的事已成往事,今世又还什么都没发生……
“殿下觉得呢?”
稷旻一脸漠然,:“她该选谁,关我何事?”
玉桑莫名其妙:“那你又问我……”
稷旻:“随口一问。”
随口?
玉桑心头一动:“难道文姐——家郎君他也……”
稷旻抬手在她额头崩了一指头,玉桑“嗷呜”捂住头:“你打我做什么。”
稷旻笑道:“你就不能少胡思乱想?”
玉桑:“我怎么就胡思乱想了!”
稷旻:“难道你不是在猜文绪是否也记得从前的事?”
玉桑觉得他近来越发像一条蛔虫,许多事她都没开口,他已猜到了,还猜的都对。
稷旻靠向座背,淡淡道:“想也知道,他若真记得什么,此刻怕是得去抢亲,还能无声无息毫无动静?”
玉桑:“那他如今怎么样了?”
稷旻眼观鼻鼻观心,答道:“他对江慈或许是一见钟情的缘分,所以无论何时,总是避免不了这份心情。如今对他来说可能不大好过,不过男人嘛,岂能为一个女人走向死胡同,窝囊无为……”
说到这里时,稷旻若有深意的看了玉桑一眼:“所以,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桑注意力都在稷旻的话中,闻言有些意外。
所以,文绪是瞧上了江慈?
稷旻却在细细打量玉桑的神情,问:“听到他难受,高兴吗?”
玉桑拧眉:“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稷旻眼珠转动,眼角藏笑,低语:“是吗……”
马车很快到了江宅门口,稷旻率先起身下了马车,玉桑紧随其后。
脚墩摆的有点偏,她提着裙摆犹豫着怎么下,这时,稷旻忽然回身,单手箍住她的腰,轻轻一提,人便从车上下来,稳稳踩在地上。
他动作迅敏,她一站稳便立刻松手,撞上她略显茫然的眼神,他轻笑:“下个车磨磨唧唧。”
玉桑刚张口,目光一偏,看到了牵马等在江宅门口的男人,“韩大人?”
韩唯面色寡淡,手中缰绳一扔,“臣还以为,殿下这条路得走到天荒地老,没想竟这么快到。”
稷旻走过去牵回自己的马,对韩唯说:“有劳韩大人,车还你。”
然后转身看玉桑,催促道:“还不进去?”
玉桑这才理清楚,敢情是他占了韩唯的马车,将人赶去骑马,到这里又换回来。
韩唯拿回自己的马车,也不再看玉桑和稷旻,蹬车离开。
玉桑没急着进去,而是好奇的目送韩唯离开。
她从未想过与韩唯有什么,但也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一个很大的转变。
或者说,他这个人就有很大的变化。
不止是韩唯,连稷旻也是……
“还看?”稷旻牵着马,站在几步之外盯住她。
玉桑眼珠轻动,小声道:“这就进去。”
稷旻看着她一路进去,直至跨过门槛,她还是回头看他。
稷旻微微笑起来,比了个口型——快进去。
玉桑看着他,轻轻点头,冲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迎着她的笑,稷旻亦弯起唇角。
……
送玉桑回府后,稷旻没急着回宫,而是转道去了趟文家。
文绪一家如今还住在租来的小宅子里,与高门大户压根不沾边。
是以,太子殿下亲自登门,文家二老手忙脚乱,就差跪下直磕头。
稷旻:“二老不必张扬,孤今次来只是想探望探望文大人,不知他风热症可有好些?若实在不行,孤便请个御医来瞧瞧。”
文父手都在发抖:“回禀殿下,小儿风热已大好,不敢劳烦殿下费心,大抵是近来吃睡不好,所以没什么力气,想来再歇两日便可照常上值。”
稷旻笑笑:“哦?那真是再好不过。既然文郎已无碍,孤便放心了,若有什么其他需要,随时告诉孤,孤得此贤才,理当礼待。”
二老又是一阵道谢,客客气气将太子一路送出来。
离了文家后,天色已暗,飞鹰和黑狼都回来了。
稷旻骑着马,面无表情看着近在眼前的宫门:“人在哪?”
黑影:“回禀殿下,文绪日前买醉险些闹事,其父将人领回去,好不容易歇了一日,又跟着醉酒,跑去钓鱼,险些掉水里淹死,这回是真病了。”
稷旻冷笑一声,“挺能折腾的。”
飞鹰和黑狼对视一眼,总觉得殿下明面上任用文绪,可暗地里,似乎总蹿着一股劲儿在针对文绪。
入了宫门,稷旻下马步行。
走在石板路上,眼前是红墙围绕的皇宫,周边安静无声,与她赴死的那个晚上相比,只多了头顶一片璀璨星斗。
稷旻眸色阴寒,冷冷的想,她感情用事,所以愿意为心上的人去死。
可你凭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哄着她去死?
这笔账,也到了一点点算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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