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渐沉下来,水面随风微微荡漾,半弯新月倒映在护城河中,与无数河灯遥相呼应,就仿佛是璀璨的星河。此刻已是万家灯火,到处星光熠熠,热闹非凡。
两人信步走在热闹非凡的街市上,魇月笑问:“喜欢么?”
“嗯,委实是不错。”四处都是漂亮的灯笼,确实比仙界热闹许多。
“夫人若是喜欢,我们倒是可以经常来人界来。”
经常?拂瑶望向他:“你不是很少出荒野之穹吗?”
“你若喜欢,来又何妨?”魇月神色放松,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
拂瑶眸光闪了闪,又移开,随口问:“你以前来过人界么?”问完后又觉得这个问题煞是多余。
“来过。”魇月见她不答话,又慵懒带笑地斜瞥向她,“夫人怎么不问我为何而来?”
“如果说堂堂鬼王来人界赏花弄月,说出来也没人信,我觉得杀人吸血比较适合你的作风,是么?”一身素白衣袂随着她脚下的步伐微漾开,脚下像是湖心的一层层涟漪泛开,煞是好看。
远处是热闹喧嚣的欢笑声,到处有孩童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嬉笑着,玩闹着。两人并肩而行,拂瑶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灯火掩映下格外清雅,一头墨发以两支小巧雅致的白玉蝴蝶簪固定住,发后则垂着两条长长的素白发缎,眼神纯净得象只乖巧的兔子,然后微微勾起的唇角却带着狐狸式的狡黠笑意。
魇月嘴唇微翕了一下,但最终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知我者,夫人也。”
他身边的四个随从突然出现,其中一人拱手道:“禀告鬼王,据探听到的消息说这次的仙魔圣节,魔帝紫魄、阎妖罗阎、堕仙之主重倾、还有妖皇芒绛都会出现,仙界这次来的人也颇多,夜渊上仙和凌霄宫之人已经到达,不过……”
那人有些为难地瞄了拂瑶一眼后,又结结巴巴道:“不过……他们好似正在派人大加搜索鬼后,就连……魔帝和妖皇也在暗加……搜索。”
魇月并未有意料中的任何不悦之色,只是横在她腰际的力道骤然加强,瞥向她道:“没想到夫人如此重要,如今三界都快为你翻过来了,就不知夫人和他们是否有什么为夫不便知道的关系”
拂瑶身体连忙往后倾,心虚地一笑:“魇月兄过奖,过奖,这实乃是误会。魔帝许是因着他初醒之时,受了些许刺激,神智不太清楚,所以把我当做了故人;而妖皇嘛,在荒野之穹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还颇为投机,想必是想找我叙叙旧,喝喝茶而已。”
“喔?是吗?”他言语极淡,目色却透着几许深不可测的深沉,看起来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拂瑶顿时郁卒了,想她堂堂拂瑶阁主,如今沦落到需向人解释自己是否和别人有不为人知之关系的地步,实实是颜面丢尽,颜面丢尽啊,要是这世间真有克星一说,那么她此生除了魇月这妖孽外,决计不作第二人想……拂瑶渐渐静下心来,也罢,还是不要惹怒他为妙,如今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刀俎随时可以翻脸,而鱼肉自然就只有待宰割的份儿,这点厉害关系还是要紧的。
她隐忍再隐忍,嘴角硬是挤出一抹笑来:“诚然如此,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做仙的也极不容易的,这魔帝我根本不认识且先不说,至于这妖皇芒绛嘛,因为与我暂无利害关系,所以上次在荒野之宆有幸遇见,就稍微熟识了一下,仅此而已。”
魇月并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后又忽然大笑出声。
这是这是演得哪出?拂瑶有些摸不透他,试探着问道,“魇月兄,你、你没事吧?”
他渐渐收起笑意,眼神温柔似水,“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主动澄清,我难道不该高兴么?”
那是因为如果不主动,谁知道你这个妖孽要兴出什么幺蛾子来。拂瑶低垂着头,决定沉默是金,唉,她是在不是此妖孽的对手,若长此相处下去,想必她的仙寿都要生生折了一万年去。
不行,还是要想办法逃走为妙,虽然她自小熟知玄夙的各段情史,青楼亦不是没去过,不过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孰轻孰重还是极有分寸的。这妖孽昨夜想必是心情好,倒也没对她怎么样,不过再呆下来,如若他夜夜都要与她同寝,那便委实是难说了。
再者仙界人多口杂,即便他们真的没有什么,也难免不会以讹传讹,到时候若是知道她和妖魔界之人已经熟识到可以一同就寝的地步,这着实就麻烦了一些,她如今虽已无任何声誉可言了,可是灵霄宫的颜面还是要顾虑的。
如此一想,拂瑶越发觉得想法子逃跑之事迫在眉睫,不过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冲破他的结界和连心锁呢……拂瑶锁着眉边走边想,身子突然被撞了一下,魇月顺势将她拉进了怀中。
“没事吧?”魇月皱着眉环视了她一周。
“无碍。”她霎时回过神来,站稳后,看到几个孩童嘻嘻闹闹地跑开,一叠宣纸散落到了她面前。
“姑娘,实实是抱歉,刚才旁边的稚童忽然冲出来,撞翻了我的摊子,没砸到姑娘吧?”面前是一个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有几分书生气,容貌却极平常,唯一好看些的是他有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瞳。
眉目并无甚特别,拂瑶却觉得瞧着有几分熟悉,脑海中一张面孔骤然划过,莫非是……
拂瑶将地上的宣纸拾起,放在他案几上,看到架起的匾幅上写着‘铁齿神算’四个大字,“我无碍,你是算命的?”
男子冲她一笑,“嗯,姑娘要不要我帮你算一卦,不收银子,算是聊表我的歉意?”
拂瑶眼神忽然晃过他脖子上的玉坠,心中更为确定了,微微一顿后笑说:“好,算准了我会付你银子。”
“这能做得准么?”魇月走过来,“我们走吧。”
男子瞥了一眼魇月,目光颇有几分透澈,笑道:“公子似乎对算命之事不甚相信?可否坐下让在下一观?”
“听听又何妨,反正我们也闲来无事。”拂瑶坐下笑道,“你算我就可以了。”
男子点头:“姑娘是要测字还是看面相?”
拂瑶微微凝思后便取过笔墨,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封”字,搁下笔墨,把纸摆到男子面前:“阁下看看此字何解?”
男子看了片刻后,抬首道:“姑娘写的是个‘封’字,封,两寸之地也,谓之困,看来姑娘似有烦心事。”
魇月的眼神倏地阴沉地射向算命的男子,他却好似视若无睹一般,继续说道:“困字通木,木无心,可是任意加一笔,都可气象万千,姑娘命中若遇贵人,自会相助。若不得遇,在下就奉劝姑娘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得好,免得徒增烦恼。姑娘是聪慧之人,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
“最后两句倒是可取。”魇月瞥向拂瑶,笑道。
不就是暗示她不要打歪主意么?拂瑶瞥了他一眼后,从袖中取出银两递给男子:“准不准还真难说,不过谢谢阁下的解惑,我定谨记。”说罢,就和魇月转身离开。
“两位慢走!”男子望着两人的背影沉思,连他都出来了?还真是热闹了!
他复又低下头,望着与绕在银子上一根发丝,想,瑶瑶还真是聪明,这都被她想到了。
此时夜色已浓,河边的姑娘们大多已经放完河灯到集市上赏灯猜灯谜去了,仅得寥寥几人还留恋在岸边。
集市尘世喧嚣,岸下灯火璀璨,天地忽然静了下来,所有的喧嚣和灯火都被无边的夜色包裹,浓缩成一副流光溢彩的夜色剪影。墨色浓重,竟可以是这般的!
拂瑶站定在河边,心思却倏地飘得很远。
“这位公子,你瞧我这花灯多漂亮啊,称你这如花似玉的夫人再合适不过了,买个送给你娘子吧。”小道旁的一位老婆婆提着几个花灯过来。
“喔?你觉得我们象夫妻么?”河心的灯光映在他的侧颜之上,他桃花似的凤目微微挑起,眼眸里闪烁着浓浓笑意。
拂瑶郁卒地想,这老婆婆什么眼神啊?委实是昏花到一定境界了。
老婆婆又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眼,笑得慈蔼,“两位看起来确实般配,若不是,那确实是我这个老太婆看错了,给公子姑娘道歉。但是这花灯啊,也有许多未出阁的姑娘放,以期能得一心人相携到白首,姑娘要不要也也放个花灯许个愿?别的不说,能讨个好彩头也是好的。”
此话自是甚合魇月的意,给了她一大锭银子,老婆婆受宠若惊,连连称谢,把整个摊子的花灯都送给了他们。
拂瑶望着眼前一大堆花灯怔住了,这么多,拿来卖都可以了。
“其他的不要也罢,你挑个最喜欢的。”魇月笑着瞥向拂瑶,拿起案几上的墨笔,递给拂瑶,“刚才这摊主说要题完字才放,你也写一个。”
拂瑶觉得题字麻烦,说:“我觉得直接放就成了,委实不必如此……”
“麻烦?”魇月轻轻呢喃了一句,定定地望着她。
拂瑶见他隐约有变脸的前兆,立即随手拿起一个,笑得那叫一个纯良:“哪里的话,题一个还好,算不得麻烦。”
拂瑶微弓着身子,望着淡黄的宣纸苦思,但半晌过去,也想不出来写什么,最后只得对魇月说:“魇月兄,可否回避一下?据说这类题字写祝词之类,最好别让人看见为好,否则便不灵光了。”
拂瑶一直盯着他,想确定他是真正转身,而不是耍诈糊弄她的,于是一直看着他缓缓转过身,笔挺颀长的背影徐徐向岸边走去,花灯的余晖渐渐泄在他浓墨的衣袍上,本应该更加明亮才对,但拂瑶却突然觉得有些瞧不真切,分不清哪里是夜色,哪里是他。
拂瑶收回目光,又望着宣纸半晌,终于落笔,再把纸叠好,放进一个小瓷瓶,装进花灯里。“好了,可以放了。”
他望了她手上的花灯一眼,皱眉道:“你什么也没写?”
拂瑶晃了晃手上的花灯,得意一笑,“写了,不过我放进花灯里了,这才叫许愿嘛,都题在了灯罩上那多无趣?”
淡淡的月色下,墨色的两道身影倒影在河面上,清风过,水中桃花面随水波轻轻摆动。拂瑶把花灯放入水中,望着花灯随着水波慢慢荡走,轻轻徐徐的,越飘越远,最后湮没在众多花灯中,再也分不清哪盏是她放的。
有些话不说,拂瑶觉得兴许以后再无机会说了。
对他,她觉得歉然。
抛开众生六界,他对她是着实很好,可她却不能、也不想去看是他一时兴致或是千秋万代,有些尘缘浅薄许是命中定数的,人,逃不开,妖,逃不开,神和仙,也逃不开。虽然愧疚,却不得不继续愧疚下去,就象师父曾经对她说的,这世上有许多事无关乎对错,她有她的道,他有他的魔,终究殊途不同归。
拂瑶望着河面缓缓流动的花灯,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想了许久,才睨向魇月,轻声问:“魇月,你觉得我挑的那盏花灯漂亮么?”
他回视着她,淡淡一笑:“嗯,漂亮。”
“可是放在众多的花灯中,它也不过仅是其中的一盏罢了。”
“你想说什么?”他转过眸,眸底深处是她不曾见过的平淡,手上,却是生生地疼。
拂瑶知道他明白,嘴唇翕了翕,抽回手,站起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我们回去吧。”其实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么一句罢了,其他的,她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他沉默良久后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有一日委实是极度想把一件东西握在手中,数万年来我没如此过,今儿对你却是一再破例,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拂瑶,众生六界我向来来去自如,数万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但既然你挑起了,我就不会放过你。我再告诉你最后一次,休想离开我身边。”
拂瑶站着,他则一直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灼亮的眼瞳暗光流转。
“今日很高兴,谢谢你,魇月。”也很抱歉,我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