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灵霄宫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拂瑶怔怔地望着正殿的牌匾,眼前顿时如浮光掠影,三生三世,跃然眼前,真真是恍然如一梦中。只是这梦委实是太真切了些,连带着眼都涩得发酸,心都痛得发麻。
远处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拂瑶一下跃上了屋顶,看到几个守夜弟子缓缓向这边走来。此时,密密麻麻的星子点缀在漆黑的天幕上,夜已深沉。
“唉,你们说此次大劫,六界能否逃过啊?”
“谁知道呢?如今连我们灵霄宫对那女魔头束手无策,不要说六界,我看连我们灵霄宫都自身难保,之前那么多弟子……唉!”
“是啊,你们知道夜渊上仙至今还在休养中吧?他可是仙界的支柱,如今他都伤重,还有谁能对付那个女魔头?要知道,她可是拥有封神灵!听说连魔帝手中的狱界之钥都被她夺走了,要是真被她打开了狱界,那么我们……”
“胡说八道!”忽地传来一阵呵斥声,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年长弟子训斥道,“邪不胜正!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能嚣张到几时?倒是你们,整日不寻思着怎么好好练习法术,四处胡说八道,简直不成体统!是想挨罚么?”端看年纪,他倒并不见得多大,但完全不苟言笑的模样,却让他看起来颇为古板,不易亲近。
拂瑶细细一想,才记起他是专门负责带灵霄宫新弟子的言溯师弟。
“师兄教训的是!我们定不会再胡说了!”底下的三个弟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后,就匆匆地溜了,言溯定在原地半晌,摇了摇头后,也转身离去。
拂瑶见他们都已走远,便轻点了下脚尖,消无声息地向偏殿飞去,最后在一个屋顶上停了下来。
她倾下身,怔怔地盯着那扇半合的窗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轮清月透过薄云若隐若现,更衬得她脸苍白如纸,瓦砾上倒映着她萧瑟的影子。
那扇半合的窗内,月华浸染,偌大的房内静谧一片,只有素白纱帘随风凌乱地摆动,一室清冷。
从前,不管她多晚归来,银月之下都有一抹素白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不归,他便一直在那里,一直到等到她归来。想到这里,拂瑶倏地蜷住身体,双肩抑制不住轻颤,额上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熟悉的剧痛再次袭来。她咬紧早已惨白的唇,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否则难免不惊动他人。一炷香后,疼痛感缓缓减弱下来,她的手无力地撑在瓦砾上,吃力地渐渐直起原本痛弯了的背脊,细细地喘着气儿。
倏地,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她侧了侧身,隐在了屋瓴之后。
淡月下,窗边那半面剪影如画,柔和的月辉流泻在他身上,更显得颀长玉立。
夜色朦胧,他微微仰首,唇边好似动了一下,轻柔几欲听不清,拂瑶的心却突然发狠地疼,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
拂瑶默然抬手抹去满脸的泪,转过身,一袭红衣赫然眼前,绚烂地摄目。一贯的妖娆绝艳的脸庞,今时今日,看起来却与往时不同了。
拂瑶望着他,久久才道:“琉鸢……你还恼我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叹息着揽过她在怀里:“傻丫头,亏你还想得起我。”
“琉鸢,我累了。”拂瑶闷闷地说。
琉鸢轻叹了口气:“我以前就说过,你若是出了一心谷,往后日子自不比你在里面时畅快无忧,你非一意孤行,如今落得如此,倒是怨不得别人。”
一心谷,仿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拂瑶怔忪,眼神中尽是怅然,“你觉得我傻么?”
琉鸢直直地凝视着她,撇过脸轻哼了声,“你一贯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算重选一次,你还是会选择出一心谷,莫非你还觉得自己聪慧么?”
拂瑶默然不语,半晌才说:“琉鸢,你委实要如此一针见血么?”
修羲族人向来知天命,洞悉乾坤。但是只要不离开修羲境的一心谷,便可世世永存,永无愁苦,算得是世间唯一的极乐之境。早在她决意离开修羲境之时,就知道她的命从此再也由不得自己。
“你要是想听含蓄委婉点的说法,我倒是可以配合。”琉鸢扶她坐下。
“琉鸢,我只是与你说说而已,我做的事,又怎会后悔。”拂瑶靠在他的肩上,“算来我其实并不亏。在一心谷时,我端是傻愣着过得畅快,出了一心谷,倒是爱恨情仇都尝了个遍。你说这世间之事,十有八九我都周遭过这一回,许多人倒是想也未必有。”
琉鸢听着,却颇有些心酸,狭眸一转,哼道:“你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倒是越发地懂得自我宽慰了。”
说罢又一叹:“可惜我们修羲族人一旦出了一心谷,法力便折损了大半,连洞悉乾坤之术也用不得了,不然……”
“琉鸢,我又怎会怨你?就算你当真不再理睬我都是我该受的,况且你终究是舍不得见我不快活的,不然又怎么会出一心谷?”
修羲神族原本算得是真正最始的神族,比当时三丘九荒上的神族存在的时日更为久远,但不知何故,他们后来突然隐世于修羲境之内,不再与外界接触。这个中缘由兴许也是有一番故事的,但她并不太知晓,只知道族中祖训第一条便是:族中之人永不能出一心谷。
当年她贪玩,偷跑出修羲境,又逢天劫,幸得师父相救。后来偶然从凤墨镜上看到师父被囚于檀云之巅,便不顾众人的劝导,一门心思地想去救师父出来,执意要出谷。琉鸢一怒之下,曾说任她胡作非为,也再不愿管她死活了。
不曾想琉鸢后来终究是出了谷,还生生折了自己大半修为,说到底是她罪过深重,总是牵连许多关心她的人。
“我本是真真决意不再管你,”琉鸢哼了一声,面色有些不自然,撇过脸说,“他不过是顺手救过你一回,虽是个皮相稍好的男子,但你也不至于寻死觅活要奔着去吧?你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什么?我管你死活做什么?怪只怪你走后日子困乏得紧,凤墨镜又离我的住处太近了些,是以渐渐养成了闲来无事就去镜前观赏观赏众生百态的消遣,还特地每次都避过有你的那么一段。谁知道凤墨镜就和天宫的三生镜似的,久不久就要年久失修一回。有一日我甚是无聊,便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那里,不经意就这么一瞄,就十分不凑巧地瞄到你在诛神台上被那个妖女妍锦骗得肝肠寸断,非要以身封狱界。你说我没看到也就罢了,哪知画面如此清晰,我能完全置身事外么?”
琉鸢一顿,突然邀功说:“你这丫头,上一世若不是我与他合力救了你的元神,你此刻能好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么?”
拂瑶眼中氤氲着雾气,久久后才抬眸盯着琉鸢说:“琉鸢叔公,你对我委实是好。”
叔公!琉鸢瞬间呆住,绝对的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两下,肩膀抖了三抖,“丫头……”
“嗯?”拂瑶擦了两把脸,坚决地摇头道,“直至适才,我才惊觉我以前太过没大没小了些,以我们的血亲关系,这声称谓你实实是受得起的。”其实若真要说,他确实乃她爹爹的叔父的堂弟的三叔的七叔公的八堂哥的二叔公的堂弟,算得是她的叔公。可惜族中他们一姓人才就凋敝了些,从他们记事起,整个修羲一族琉姓子孙合共就他们两位而已,拂瑶原本名唤琉璃。
“其实你可以直唤我名字的。”琉鸢咬牙切齿地深吸两口气,告诫自己要淡然,淡然,不然就着了这丫头的道,这眼角纹便爬得越发的欢快了。
拂瑶见好就收,敛起玩笑,道:“好吧,那你以后你委实不能再说我不分尊卑了。”
琉鸢横了她一眼,“总之你一日不与我作对,便难受得紧。”
拂瑶淡淡一笑,目光定在他的眼角细细的纹路上,脸色亦渐渐黯淡下来。“琉鸢,是我拖累了你,若是你不出一心谷,断是不会老的。”若修羲族人始终不踏出一心谷,那待到修为足够高时,千秋万代都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洞乾坤而知天命,可谓是真正的神。
琉鸢轻叹了一声,道:“你不要以为我只单单是为了你才出谷,其实最重要的是我在谷中呆的时日太长,连我自己都觉得实实是了无生趣,才出来走一遭的,你不必挂心,况且……你风姐姐既已不在,我呆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风姐姐……”拂瑶喃喃地低语,心中酸涩缓缓划开,那个不小心掉落在修羲境的奇特女子,终究是……
她永远记得当时风姐姐消失时,琉鸢死死地攥着风姐姐的锦帕,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嘴角在笑,眼睛却蕴上一层化不开的薄雾般,剥开那层迷雾,只剩下是深不见底的井,已然死寂得再不能泛起一丝涟漪。
后来琉鸢就象换了个人,笑得越发的明艳妖娆,但始终再不碰情之一字。
再抬眸时,他已恢复平素一贯的绝艳,“不提也罢,都是久远到要去忘却的事了。”
他又瞥了一眼那抹月华下的清影,问道:“你当真不去看他么?”
拂瑶眼神黯了黯,摇了摇头,只是问:“不管我做何决定,你都会与我站在一边是么?”
“这次未必会。”
拂瑶知道他已完全明白她的意图,定定地凝视着他:“我意已决,琉鸢,你可否老实告诉我,师父此次的劫数是否必须要聚魂珠才可解?”
琉鸢不说话。
拂瑶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道:“不对,他魂体不全,又逢天劫,单是聚魂珠也回天无力吧?是否还需要别物辅助?是何物?”
琉鸢骤然转过身。
拂瑶急忙拉住他,转到他面前,哀求道:“琉鸢,再帮我一次好么?告诉我,就当我求你。”
琉鸢眼神倏地冷淡下来,厉声道:“你会真正的元神寂灭你知道么?这次不再象以前有他的修为和精魄再帮你塑魂,而你体内修羲族的灵力也快枯竭了,你若是救了他,便是把自己置于死地,彻底地消失于天地间!你知道么?”
拂瑶骤然放开手,望着那扇空荡荡的窗户,忽地说:“如果是风姐姐,你会怎么做?”
琉鸢垂眸不语,许久以后才叹了口气,抬眸直直地凝视着她:“既然你真的决定了,我就不再拦你,不过这一次,就算你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决计不会眨一下眼睛。你说得没错,聚魂珠确实可以重聚他的元神,但还需封神灵为辅。”
拂瑶闻言,怔忪片刻后说:“琉鸢,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琉鸢撇过眼,不再看她。拂瑶浅浅一笑,明白他已知道她想说什么。
让他以为她已经用了聚魂珠,让他心安无挂,她如今唯一能做的。辗转三世,她心底唯一的一点期盼,就仅此而已,可惜即便如此简单,也从来由不得她,哪怕半点都由不得她。
“琉鸢,还有一件事,当年师父把我从灵观山送回到灵霄宫,是为了找聚魂珠是么?”
“嗯。十颗聚魂珠在上次紫魄打开狱界封印之后就散落到世间各处,需耗费许多修为才能找到它们所在的位置。而上两世为救得你的元神,他的修为已经折损得差不多了,只能在灵观山一边清修,一边找寻聚魂珠的下落,这就是为何他极少出现在仙界中,后来……”
琉鸢顿了一顿,声音更加轻缓,“你本一直呆在他身边,但是有一日你的灭魂劫突然发作,需知灭魂劫第一次发作之时,痛苦非常人能承受,他几乎是又散了大半的修为来帮你渡劫,那时你的元神又快要苏醒了,若是唤醒前世的记忆,你身上狱界封印的力量就会随之觉醒,灭魂劫会发作得更快,于是他不得不进一步尘封你的记忆,将你送到灵霄宫。”
拂瑶一直默默地听着,泪水就这么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丝毫声响。
风在冷夜中簌簌地吹,雨点一丝丝落下来。
素白的雪衣在风中凌乱,然后被慢慢浸透,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黑得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