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蝉虫青蛙的叫声依然畅快,月亮已经隐没在云后,天际边微微泛着一点白色。
一抹素白的身影蹲在窗前,静静地凝视了那张熟睡的绝色容颜许久,手指慢慢划过他脸上的轮廓,在心中道,对不起,师父!
梦迷咒,没有十日十夜是醒不来的。她眉目微垂,指尖最后一次划过他的轮廓,然后缓缓将手掌合拢胸前,十颗聚魂珠倏地出现在半空中,华光流溢。
拂瑶缓缓闭上眼睛,咒语自她的唇瓣溢出,聚魂珠瞬时没入夜渊体内。
再见,师父!
银墨剑在叠嶂的层云中飞快地穿梭,直朝往生城而去。一道秀丽的身姿岿然站立于剑上。
封神灵,她必须拿到。蛊妍,她也决不会放过。
此刻人界已是傍晚时分,拂瑶突然顿住,脚尖轻轻一点,便俯身直下而去。
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拂瑶一个人站在大道中央,周围偶尔有三两成群的人与她擦身而过,平凡的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
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做什么……
不作妖,不作魔,也不想做仙,其它什么都可以……
脚下寸步未移,思绪却已掠过千许。每一许,都是生生的痛。
店铺酒肆一如以前,只是那日飘着鹅毛大雪,而如今的空气中已渐渐有些暖意。
她缓慢地向前走着,脑海中掠过魇月的许多画面,回想着他那日在尘禹山说过的每一句话,不知不觉就走到那棵系满红缎的老树下。
如今天气渐暖,这棵老树发了不少新芽,与红色的锦缎相映衬,倒觉得有生气了许多。
拂瑶缓缓走过去,盯着树中央的那个竹篮发怔,思绪不知不觉地飘了很远。
风吹过,数千条红色的锦缎在风中微微荡漾开,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天空变成了入夜前的深蓝色,拂瑶恍惚间想起那日靡音河畔的苍穹也似这般,那时看着觉得好看,今日瞧着,却只觉得是无比无际的冷沉,空寂。
拂瑶蓦地转身,刚走了几步,却被一个老者叫住。
她回过头,张开口,声音却有几分干涩:“老伯,你唤我有事么?”
老者打量了她片刻后道:“姑娘,敢问你是否叫做拂瑶?以前途经过此地?”
拂瑶默然良久,才问:“老伯怎么知晓我的名字?”
老者好像蓦地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了一般,顺了顺胸口的气后,笑道:“老朽每日在这里等着,真怕你不会来了。”
“你是……”拂瑶盯了他半晌后问,“你是……以前在这里卖红缎带的那位老伯?”
老者摸着花白的胡子点点头道:“正是老朽,看来老朽果真没有认错人啊。”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拂瑶:“之前你和一位公子途径此地时,那位公子交给老朽一封信,并给了老朽一大锭金子作为报酬,要老朽在此地等你一年,若是你回来,就将信转交给你,要是你没来,就不必再等了,将信撕毁便是。于是老朽每日一大早就到这里,入夜之后才离开,就怕与姑娘错过了啊……”
“辛苦老伯了。”拂瑶声音依然有些干哑,借过信的手也微微有些颤。
老者连忙惊恐地拱手说:“姑娘客气了!老朽举手之劳,却得那位公子以黄金相赠,如今我的儿女全都不为吃喝犯愁,还有点钱财做点小买卖,全家其乐融融,如此大恩老朽就是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姑娘实在是客气了!不过姑娘如今来了是最好不过,就算你不来,我也会天天在此刻等候,直到老朽离世的那一日,算是对恩公的报答。”
那老人见拂瑶神色有些木然,心中大概也明了几分,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便多说,只道:“既然姑娘拿到信,老朽就告辞了!”
“老伯慢走。”直到老者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拂瑶才打开慢慢打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专注地看着。
许久之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将信装回到信封中,一个人缓缓走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又呆呆地盯着树上那个竹篮许久,才对着它微转手心,篮子里的两条打成结的红缎直直飞到她手掌之上。
脑海中倏地浮现出那日魇月在红缎子上写下非礼勿视几个大字时,笑意浓浓地望着她,这一切仿佛在昨日才发生,但是如今却只余下她一人。
拂瑶缓缓拆开手中的红缎子,先瞥见一角,就已经隐约可见一条字迹娟秀清雅,另一条字迹明显苍劲而龙飞凤舞。
拂瑶放下一条,将另一条铺展平放在桌上。
仅仅八个字。
拂瑶怔怔地看着,寂然无声。
“恩人……恩人,果然是你!”
拂瑶恍然间抬眸,看了好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是那日在这里遇到的那位书生。
书生面色激动,前后左右扫了拂瑶一转后,复又说:“那日和姑娘通行的恩人怎么不在?”
拂瑶眼神骤然一黯,那书生见此,也不敢再问下去,只是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想感谢两位的大恩大德的,不过既然那位恩人不在,谢姑娘也是一样,姑娘若是见到那位恩人,请代为传达一下。”
拂瑶有些恍然地抬首,望了他许久才道:“你为何唤我们恩人?”
那位书生立即跪下行了一个大礼,神色肃穆道:“在下称你们一声恩人,姑娘是决计受得起的。要说当日我在红缎上许的心愿便是今载能够高中,没想到恩公将我的红缎带投入竹篮后,在不久的殿试上在下竟真的高中榜首了,这实乃是托了恩公的福分啊,这次回乡探亲,没想到竟能再遇恩人,姑娘请受在下一拜。”
拂瑶默然盯着他,骤然回想起那日后来与魇月说的话。
“你今日为何心血来潮要帮那书生把缎带抛到竹篮里?你并不象是喜欢多管闲事之人。”
他眸色流转,似笑非笑道:“你如今倒是知道我一贯的做派了,不错。”
她想了一下道:“莫非你是想给他添些信心?”
他随意地“嗯”了一声,“那呆子看起来虽然呆了些,不过我们倒也算得有缘,举手之举而已,况且……一个人有愿景倒也未必是坏事。”
她唇边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素来对我普渡众生颇有微词,今日却有如此义气之举,令我甚是宽慰啊。”
“所以我错了,你普渡众生那套倒也未必都不管用,端是看被你劝导之人愿不愿意听你的劝化而已。”他挑眉笑着睨向她,“你如今起码点化了我这个弟子,开心么?”
拂瑶望着眼前书生一脸的欣喜之色,淡淡地想,要是你还在,会替他高兴吗?
书生又连叫了她几声,拂瑶才回过神,说:“你不必多礼,快起来吧,你那日也说做学问之事严肃得很,来不得半点马虎,你能高中是你自己下了苦功,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不过是讨个吉利而已。”
书生摇头:“姑娘所说诚然如是,但如果没有此事激励在下,我倒真没有信心一举夺魁,所以还是托恩公的洪福。”
拂瑶望着他诚挚的脸许久后,才问:“你若真要谢我们,可否为我做件事?”
书生很是义气地拱手道:“但凭恩人吩咐。”
拂瑶交代完之后,书生张大嘴巴,诧异道:“恩人竟……只要我做如此简单之事?”
拂瑶笑了笑,“你以为还能多复杂么?”
书生尴尬地红了红脸,对一旁的侍从交代了两句,那侍宠连忙应声快步跑开了去。
没片刻功夫又疾步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灯笼、一张宣纸、墨砚和一支毛笔。
拂瑶将灯笼点起,此刻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借着略微暗淡的光,拂瑶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着字。
写好后,她叠好纸,装进灯笼内壁的一个小小的竹笺内,抬头问书生:“你们这里可有河?”
书生今日看到拂瑶,总觉得和那日并不太一样,心中仿佛多了许多事,料想多是不如意之事,也不好细问,只道:“恩人,跟我来。”
拂瑶把桌上的两条红缎带打了一个结,往空中一抛,又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树上的竹篮里,看得书生连连称奇。
竟看都不看竹篮在何处,就又抛进去了!莫非这两位恩人当真是……神仙么?
书生在前面带路,拂瑶提着灯笼跟在后面,夜色正浓,渐渐有些寒意,路也有些颠簸不平,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到镇外的河畔边上。
拂瑶望着宽阔的湖面,心境突然出奇得宁静,对着书生说:“谢谢你,你回去吧。”
书生想了一下说:“恩人,这里地处偏僻,你一个姑娘家在此,若是遇到歹人当如何是好?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会我,我在另一旁站着,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拂瑶不再说话,将灯笼放在一旁后,一动不动地默默望着河面发怔。
许久之后,再拿起灯笼,轻轻放在河面,待它一点一点地随着河面的微波飘远。
拂瑶的目色随着夜暮中的一点微光飘向远处。
魇月,你说过想让我记住你,我答应你。你说让我不要觉得欠你什么,我答应你。你说愿我安好,永远无忧,我也答应你。
我通通答应你,好么?
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飘雨,拂瑶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河畔边。
书生借着侍从手上灯火的微光望着她单薄的身影,心中顿觉无限凄凉,不忍心再看,那位恩公,恐怕已经……
从侍从那里拿过伞,撑到拂瑶头上,思忖了许久才说:“恩人,夜黑寒重,逝者已去,还请放宽心,不然也只是徒增伤心罢了,让活着的人替你难过,让逝去之人走得不安心,何苦呢?”
拂瑶怔了一会儿,说:“如果有一个人他一直在你记忆中,那他永远不会逝去的。”
她转过头,琉璃色的眼睛染上一层淡淡的光芒,“他一直在。”
书生后来亦娶妻生子,官高显赫,却倒临死的那一刻,都记得那位恩人说得那句话,这世间但凡是活在记忆里人和事,就永远不会逝去,最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