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积在伞面。
黑眸沉凝,血衣上的雾渐渐收敛,恶鬼变回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除了衣色不详外,没有什么异样。他伸出手,从仇薄灯手中接过伞时,忽地收作一个小木偶,当空坠下。仇薄灯接住若木灵偶,拢进袖。
纸伞跌进雪地。
转了半圈。
“走吧。”
仇薄灯回身。
不渡和尚皱着眉,还在看祭坛。陆净却忍不住了,出声问道:“这是……?”
“他坠魔了,在大荒时还好,归来人,天地受他影响,魂被拘留人,不入荒瘴。”仇薄灯说,“不过,在还能控制。”
“贫僧这几年行走洲城,发一些小城内,魂魍魉,戾妖邪祟的数目比十二年前多了不,”不渡和尚收回目光,“之前猜是招魔引的影响,在看来,是不是和他坠魔也有些关系?”
“看样子是。”
“那他在情况怎么样?”不渡和尚问。
“意识不够稳定,吸收了这个血池的冤魂恶念,得花几天压制一下,不然可能要失控,”仇薄灯在袖轻轻碰了碰小木偶,确认还在,便输了一丝神识进灵傀里,又望向陆净,“你们药谷是不是有一块定魂的琼花镜?”
“上次我二哥去祛除水泽秽气时带上了,他在离西洲不远,我传讯让他立刻带过来。”陆净当即说道。
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白骨珠:“这个管用不?”
“在还不用。”仇薄灯想了想,摇摇头,“白骨珠毕竟是佛珠,和魔障鬼气相克大相生……不渡,你这段时在梅城待着,真需要我跟你说。”
“行。”不渡和尚干脆利落地答应,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刚好闲一下骨头,成天东跑西跑的,差点没把脚底板都磨秃噜皮……对了陆十一,你要不要我报个账?上个月藤鞋可是足足跑破了七双,贫僧布个一百两银子的银子呗?”
“一边去,”陆净没好气,“七双藤鞋一百两银子,你可真敢开口。”
“陆大公子家大业大,区区一百两银子,毛毛雨啦。”
“滚滚滚。”
仇薄灯捡起跌落雪中的伞,合上。
陆净见气氛缓和下来了,想了想接下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就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梅城里有条老巷,据说红泥酒配梅花粥堪称一绝。仇薄灯还没来得及答话,叶仓就匆匆找过来了。
“小师祖,地窟里藏着的另外一个人有问题。”
…………………………
“庄九烛,修为定魄期下层,痴迷丹青,是西洲第一丹青手,嗯,参加丹青大比的人都被他师兄师姐提前打点好了。自诩当怪杰,因为叶仓他们几个在钱来城偶然比武夺得画作,误认为己,一路追了过来……”
陆净一边听不渡和尚说“审讯”出来的结果,一边打开鹿萧萧那天送仇薄灯的木盒,展开盛放在珠光绸上的画卷。
一看之下,险些岔气。
“你们快看,这这这特娘的是哪门子的鬼才?画的这是什么玩意,”陆净举起那张用五花十色的线条歪歪扭扭,爬出无数小人在盒子里或走或动,或站或躺的《西洲风物卷》,得直拍桌,“我的天,我岁往我哥脸上画乌龟都比这像样。”
站在旁边的叶仓差点一把捂住脸。
——怪不得那天那些“比武赠画”的人那么快就被放倒了,感情全是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幕后师兄师姐们特地雇来忽悠师弟的……
鹿萧萧盯画的目光就跟火在烧似的。
他们看那盒子精致非常,上面的绸带打出来的礼花复杂漂亮,怕拆开就扎不回去,所以也就没亲眼看过,只当这“西洲第一丹青手”的画肯定好,就一路小心翼翼揣着,揣了天池山。
没成想,竟然是这么个玩意。
——这种东西出在小师祖处处富有格调的房里,简直就是玷|污!
鹿萧萧羞愧几乎要钻地缝谢罪。
“没,”仇薄灯瞥了一眼那张抽象至极的画,沉默了一会,安慰她,“其实还挺富有创新精神的……很富有灵魂……”
陆净得打跌。
鹿萧萧捏紧拳头:“以后遇胡乱吹嘘自己的,我见一个打一个!”
名不副实的家伙都去!
“不过,这家伙身上确实有古怪,”陆净把画卷了卷,丢回匣子里,正色道,“他被顾剑圣收为徒弟后,一直很不成器,一个灵兽也没契成,御兽宗对他却很器重,年前直接令他掌管御兽宗属下的赌行。他修为不济,体魄却极其沉重,就连普通以锤炼体魄,肉身为器的武士都难以媲美……”
“你说他是谁的徒弟?”仇薄灯忽然打断他,“顾轻水?”
“啊,对,就是那个西洲第一剑圣的顾轻水……”陆净挠了挠头,不道仇薄灯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一千年前西北隅出邪祟,好像就是他前去斩杀的,西北隅韦风风穴的镇碑就是他立的。”
“这样啊。”
仇薄灯微微颔首,神色如常。
他的指尖慢慢拨弄桌上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支梅花,花瓣映红了他的指尖。
“这次厉风南下,冰川拥塞,也是顾长老前去驱鲸破冰,正航道……”叶仓道,话说一半,就被鹿萧萧狠狠拧了一下,疼得眼角微微抽搐。
叶仓回头看她,意思是,你发什么神经。
鹿萧萧凶狠地瞪他一眼。
房里,不渡和尚在写山海阁的信,陆净继续分析庄九烛身上的疑点,仇薄灯在斟酒看花,没什么异样。鹿萧萧却奇怪地,敏锐地觉得,小师祖问顾轻水的时候,隐约有一些很轻微的不对劲。
这一丝直觉稍纵即逝,她看小师祖时,就什么也感觉不了。
“梅城的动静这么大,御兽宗估摸这两天就得消息了。”不渡和尚抬头道,“除了百弓庄跟他们有关系,我路上探查的几个引魔阵,也有他们的手笔,虽说都不是直接插手的。在是……?”
“传信御兽宗,要让谁来梅城走一遭,自己看着办。”仇薄灯挑拣盘中的梅子,语气不疾不徐,不喜不怒,“来的人,我不满意,那就换我亲自去一趟御兽宗,走一走他们的山门。”
仇薄灯松开指尖。
一枚蜜渍梅子浸进酒里。
有那么一瞬,不渡和尚觉得说这话的,不是太乙小师祖,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纨绔仇薄灯,是……神君。
可他什么时候不是神君,又什么时候是神君?毛笔在空中悬停了一下,在纸上滴了一滴墨,不渡和尚猛然回过神,低头说了声“好”。
仇薄灯经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天池山上,流云过岗。
……………………………………
且不提一句简简单单的“亲自登门”在御兽宗惊起什么波澜暗涌,梅城的人只觉得这个冬天和以前相比,要好太多。
近城郊处的百弓庄忽然没了,没有穿着百弓庄袍的人趾高气昂地来往,有女的人家不用担心哪天就找不女了。铺摊货郎也不用担心时不时有人酒饱饭足,还掀了自己的案板。
今年雪下得早,天池山的古梅也开得早。
明年会是个好气候。
“……熏雪茶,煮粥花,蜜渍梅子不加——新雪沸的新茶!”
“白梅果,红梅络,蝶糕煎罗锅——”
“梅饼五文一个……”
“……”
婉转的早点铺子叫卖声在冷清的空气里回响,雪一天一天下得大起来,赶来梅城观雪赏梅的旅客文人也一天一天地多了起来。冬天来梅城的人,早上大多不会在客栈里窝着,是要顶寒冒冷地,去喝一碗地地道道的梅城粥点。
东街末,垂枝梅下。
一根竹竿挑起写了个“杨”字的旧旗,底下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铺子。主勺的老妇人姓杨,未曾婚嫁,老来便开了个早点铺子,除了糊口外,主要是找点做,不要太冷清。去年收了个走荒人的遗孤,认作自己孙女。
小丫头穿件红棉袄,坐在石阶上帮奶奶挑拣煮粥要的梅花。
一边数,一边脆生生地吆喝。
“两坛白梅酒,两碟蜜渍梅花。”一双踏雪来的靴子旧旗下停住。
“好的……欸,不要早粥吗?”小丫头诧异地抬头。
雪地里,站了一个撑伞披黑氅的人,伞沿压得有些低,坐在石阶最上层的小丫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他简简单单站在那里,也显得与别人不一样。
“早粥?”
来人扫了一眼摆放在木架和石阶上的诸多坛子。
坛子烧得不算精致,一个一个摆放得很整齐,洗得也很干净,坛口用木塞塞了。只在坛身上贴了红纸,用板正的楷书写了字:山桃白、千山雪、白须朱砂、金钱绿萼、跳雪垂枝、烟里红……林林总总,数十种梅花的名字。
见他在看坛子,小丫头放下手里的竹篾,认认真真他解释:“我们家的白梅酒比较烈,早上不吃东西只喝酒容易烧胃。大哥哥你还是点碗粥吧,很便宜的,这么大一碗才四文钱……”她双手拢在一起,费比划,“这么大一碗呢!奶奶熬的粥很好喝的,不骗你!”
“那就加碗粥吧。”
来人合起伞。
他收起伞的瞬,小丫头一下子就愣住了。垂过院墙的単瓣五福梅,簇拥厚绒的年,烟红的指尖,半拢的纸伞,滑落的白雪……坐落在僻静出的小铺子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辉。
他立在梅下,就成了一幅浑然天成的丹青,冷寂又古艳。
“……你、您,您要喝什么粥啊?”小丫头问,局促得有些磕磕绊绊。
“什么好喝?”仇薄灯拂去椅上的积雪,坐了下来。
“山桃白滚的梅粥最清,千山雪的味道比较淡,是回味最好,白须朱砂的味道最浓烈……”说熟悉的,小丫头终又流利了起来,掰着指头数他听,“您要了白梅酒,最好的是搭点甜一些的……烟里红滚的梅粥怎么样?”
仇薄灯听她头头是道地数完,才点头说好。
梅城的人们喜欢在扫雪的时候,把落花收集起来,清洗干净后,分拣开来,封存在坛子中,煮粥的时候,加进一把,就成了小城的风味。煮梅粥不能用井水,要用未落地未沾污浊的雪,所以家家户户门口院中都会摆放上几口大缸,专门用来盛雪。
落花轻薄,熬粥时早放清香易散。除了黑心铺子,卖粥的人将白粥熬将熟时,就会压小柴火,让它慢慢熬,等客人来了,要喝什么梅粥,就勺,煮。小丫头去取酒和蜜渍梅花,老妇人开始滚粥。
仇薄灯要等人,就坐在垂梅棚下,看她们忙活。
老妇人将白粥分进小汤锅里,加进一勺雪。雪沸之后,米粒开始翻涌,待米汤粘稠后,便打开装有梅花瓣的坛子,将洗净的烟里红勺了几勺,沿着边沿向内,均匀洒下。
酒上来了,蜜渍梅花上来了,粥也上来了。
的确是很慷慨一大碗。
盛在口阔底深的黑陶碗里,米粒经慢火熬后晶莹饱满,剔透如雪,同梅花相依相缀,花的冷香与米的清甜融在一起,密不可分。暖洋洋一碗,雅致成了梅城的寻常。这上,大多数人,活着,也就是这么一碗粥。
仇薄灯拈勺慢慢地舀,看白色的水汽腾卷。
有远来客在桌前停下。
黑衣白冠的青年立风雪中,神色冷淡。
“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