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园中闲逛,偏巧遇到湘云宝琴等人坐在山石上玩笑,忙道:“那石头上凉得很,还不快下来,你们都在瞧什么呢?”
湘云见他来了,忙下来,笑道:“爱哥哥快来看啊,那些婆子们驾着船种藕呢,好新奇。”
宝玉去庄子里见过那些农夫插秧种地,因此并不稀奇,看着不远处一株杏树结了拇指大小的果子,随口道:“可真是忙昏了头,连这杏花都辜负了。”
湘云看着他呆样子,取笑道:“杏花没了,来年再赏就是了,再说不是还有桃花吗。”又见宝玉要走,问道:“爱哥哥,你往哪儿去?”
宝玉笑道:“去瞧瞧你林姐姐去。”
湘云点点头,“宝姐姐早起也过去了,没准儿你们正好能碰上呢。”
黛玉这边才将屋子收拾齐整,正想休息一番,忽见薛姨妈来了,连忙迎了进来。正说着前儿薛蝌邢岫烟两人定亲的事,宝钗也过了来。
黛玉起身相迎,让紫灵新上了茶。当初因着一时的善举,邢岫烟常常来黛玉这里坐坐,相处下来,黛玉也慢慢被岫烟宠辱不惊的性格所吸引,知道她与薛蝌订了亲,十分惊讶。
薛姨妈之所以答应照管这园子,主要还是为了看着黛玉,眼见着宝钗一天大似一天,偏贾母就是不松口,王夫人也左右摇摆,她只能出此下策,一方面把薛蝌与邢岫烟的亲事定下,拉拢邢夫人,多个帮手;另一方面,把薛家二房绑在身边,更加增强自家的实力,薛蟠上次来信了,说是带的钱不够,又拿了五千两过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本,薛家大房那点底子也有点禁不住挥霍了。
薛姨妈撇了一样宝钗脖子底下挂着的金锁,笑道:“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月下老人有根红线,只要把两人用红线绑了,就是命中注定,再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了。若是那父母本人都愿意、或是日日年年在一处,本是定了的亲事,没这红线牵着,也是不成的。”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全听见了,黛玉一时出了神,呆呆地没说话。陈妈妈在外面走廊上看着小丫头做针线,听了这话,觉得很是不妥,正要进去制止一番,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一个人,便歇了进去的心思。
宝钗也没想到母亲说的这么直白,拉着薛姨妈撒娇,让她别再说了。
薛姨妈顺势把宝钗搂在怀里,轻轻摩挲着。这一幅母女情深的场景倒触动黛玉心底里的那点伤痛,刚想刺宝钗几句,就听屋外有人说话,“真是意想不到,原来宝姐姐还会撒娇啊。”
薛姨妈宝钗往外一瞧,来人穿着一身藏蓝团花纹袍子,英姿挺拔,剑眉星目,正是宝玉。
宝钗听他这么说,脸就先红了,难得露出小女儿之态。
宝玉没有看她,先问了薛姨妈安,“上次姨妈寿辰,偏柳翰林家的小公子请我过去,没赶上给姨妈祝寿,还请您老不要怪罪。”说着,走到薛姨妈左手边,把黛玉隔开了。
薛姨妈握着宝玉的肩膀,松开宝钗,慈爱地笑道:“我的儿,不过是过个生日而已,只要你有那个心就行了,更何况是有正经事。”
黛玉的思路被宝玉引开,问道:“哪里又跑出个柳翰林出来。”
宝玉解释道:“他才从别处调来,刚好在先生手底下做官,正好认识了。”
黛玉想了想,问道:“既然能调回来,怎么不见那梅家调回来?”
宝玉知道她问的是哪个梅家,摇摇头,道:“梅家早几年前就掉走了,我在外面也没听到他家的消息,也不知琴妹妹将来如何。”
宝琴到京城来干嘛的她们都很清楚,梅家是个什么意思,也大概都能猜到,说出来反倒闹笑话。
薛姨妈笑道:“他们做官的,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边,如何说的准?将来总不过还是要回京城的,琴儿还小呢,不急这一会儿。”
陈妈妈坐在外面,却留心着里头的对话,外面婆子抬来一食盒的点心,陈妈妈打开看了,是每日饭前的小点心,便让春纤她们递进去。
紫鹃一一看了,才端上桌,先放上来的是一盘梨花糕,宝玉记得黛玉喜欢吃,顺手往黛玉那边移了移。这般‘亲密’举动,黛玉早已习以为常,没觉得什么不妥,薛姨妈却瞧在眼里,暗自恼恨当初没能住进潇湘馆来,好时时刻刻盯着她们,多少事做不成的。
宝玉拈了块黄金糕,尝了尝,忽见湘云自顾自地掀起帘子跑了进来,口里笑道:“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黛玉接来看了,管了这么些年的家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上面又有邢家人的名号,自然是要遮掩过去,笑着折起来收好,“一张记事的账谱子,偏你大惊小怪的。”
湘云听她这么说,便想反驳几句。黛玉忙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刚送来几样新鲜糕点,你来尝尝。”说着,拿了一块喂给湘云。
恰好尤氏来找薛姨妈,薛姨妈也就去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黛玉悄悄讲那当票递给宝钗,正被湘云瞧了个正着,湘云跺脚皱眉嘟嘴道:“你们到底打什么哑迷呢?”
宝钗看了看宝玉,索性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番,“谁知那竟是我家的买卖,自然是要给她送还回来的,便让她把这当票送回来,好销账。”
黛玉听了,不免心里感叹几句,原本以为送了几件衣裳过去,岫烟的处境会好一些,却没想到杯水车薪,还是要当衣服。
湘云倒动起气来,撸起袖子就要去教训那些婆子一通,被宝钗拦了下来,瞧着袖手旁观的宝玉,气道:“二哥哥,你好歹也是个男儿,怎么也不说句话?”
宝玉笑道:“难不成还叫我去跟那些腌臜婆动手不成?你仔细想想,邢妹妹在二姐姐院子里住着,那儿的秦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什么事没经历过?放心吧,自然有人处理那些腌臜婆子。”
其实宝玉说这话不过是糊弄湘云罢了,宝钗黛玉心里跟明镜似的,迎春是大房的,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大多都是那边的,岫烟自来了贾府,每月的月例供给都与三春等人一样。
按常理来说,刚开始来,岫烟打赏下人要多给些,往后也不用次次都要打赏,二两银子应该是够用的,偏偏邢夫人是个铁母鸡,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全然不顾血脉深情,让岫烟分出一两银子给外面的爹娘,自己一毛不拔,等于说邢德全一家子,全靠公中出的二两银子过活。那起子见高踩低的,见邢夫人这个正经姑姑都这样,自然是往狠里作践,岫烟少不得多那些钱出来。
银钱上的事都不算事,只是那些婆子是邢夫人那边的人,湘云若是真去动了手,且不说她自己就是做客的,闹了起来,岂不是打了大房的脸?所以宝玉才说不好动手,心里想着跟二姐姐提一提,或者跟秦嬷嬷通个气。
且说贾母等人都去送灵去了,荣府大门紧闭,只留西南角门,贾母王夫人两处上房也落了锁,园子里只有东北角薛姨妈处的角门、常走的王夫人处的门开着,宝玉又在外院定下规矩,每日卯时二刻,让林之孝几个外院管事轮流点卯,按着以往的差事安排一天的工作,又划出几班小厮在连接内外宅的穿堂巡逻打更,层层分管,自己则时不时地抽查一番,在打了几个蓄意闹事,罚了两个玩忽职守的小子后,众人渐渐明白这不是个轻易糊弄的主。
里头林之孝家的则日日带着十几个婆子上夜,整日忙乱。
此时,园中正是大好春色,万物复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潇湘馆里,那棵棵湘竹愈发挺拔,地上冒出几颗春笋来,黛玉才收拾妥当,掀起雨过天晴色软烟罗帷帐,看着桌上放着柳条编的小花篮,里面放着各色鲜花,赞道:“呦,好精巧的玩意儿,谁做的?”
莺儿蕊官抱着几捧花从帐子后面窜出来,“是我编的,特意送给姑娘玩。”说着,把怀里的花送给黛玉。
黛玉接了,闻了闻,笑道:“怪道人人说你手巧,紫鹃,把这花篮子挂在月洞窗下。”
莺儿又问黛玉好,顺便道明来意,要了些蔷薇硝。黛玉这里脂粉花露多的事,让雪雁包了一包,递与莺儿,“你回去与宝姐姐说,不必来看我,待会儿去议事厅见面就是了。”
莺儿答应着去了,紫灵摆好了饭,一碗燕窝粥,两样开胃酱菜,一碟豆腐皮包子,四五样时令小菜,黛玉净了手,捡了一个芝麻馅饼吃着。
紫鹃进来回话,“莺儿拿了蔷薇硝,已经去了,我看藕官跟蕊官两个不想分开,就做主让她出去逛一会儿,这两天,把她关在屋里闷坏了。”
黛玉点点头,搅动着碗里的燕窝,头也不抬道:“嗯,我知道了,平日对她还是多照顾些,前儿听说宝玉屋里的芳官跟她干娘闹起来了,也是可怜。”
紫灵笑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还没见她淘气的样子呢,那里就可怜了?上次藕官还要去园子里烧符纸呢,幸亏被我妈逮着了,按了下来,不然还不知太闹成什么样呢。”
黛玉摇摇头,这本是藕官的一点痴心,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黛玉,“方才送来的柳条编的篮子还有里头的花,不知又折的哪处,如今比不得前头,全让众人包了去,那些婆子必是要拿这说嘴的,紫灵,你去拿些钱给她们,免得到时候吵嚷起来,又是一场是非。”
紫灵答应着去了,不料去晚了些,还是吵了几句。
前儿清明,宝玉与贾琏带着贾环贾兰贾琮去铁槛寺祭拜烧纸,回来便想考问考问贾环贾兰的功课,便把他们叫到怡红院。宝玉大概也知道他们的水平,没多大难度,贾环性子拧巴,宝玉也不想多管他,勉励了几句,反倒是贾兰,小小年纪,文章做的有模有样。
宝玉高兴,便把案上一个竹根雕的状元及第的笔筒给了贾兰,贾环见他都有了东西,也向宝玉要,偏巧芳官拿着蕊官分给她的蔷薇硝进了来,贾环便想要点去。
宝玉觉得有些不妥,刚想说两句驳回去,那芳官只说再去拿一份,回来就丢在桌子上,宝玉皱眉轻声斥责道:“没规矩,谁叫你这般做的?”
贾环却不以为意,忙从桌上拿了放入怀里,跑出去不知给谁献殷勤去了,宝玉叫也叫不住,贾兰也起身告辞。
宝玉坐在书桌前,看着贾兰送来的旧日习文,命芳官站在那里,问道:“方才你给的,是蔷薇硝?”
芳官穿着旧橘红小袄,睁着大眼睛,不假思索道:“是的,方才是蕊官送来的,我舍不得,就给他包了些自己用的硝。”
宝玉抬头,盯了她半响,道:“是吗?”
芳官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仍硬撑着说是。
宝玉冷哼一声,“我怎么闻着,想是茉莉花的香味。”
这话一出,芳官也知道自己错了,扑通一声,立马跪了下来,“二爷,我知道错了。”
宝玉见她认了错,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时心软,“我用你的东西赏人,原是不该的,可是你也不能拿别的东西来糊弄,环儿是我兄弟,是府里的三爷,是主子,你可明白?”
芳官低着头不说话。
宝玉取了一只狼毫笔,蘸上墨,批改贾兰写的文章,“人都夸你机灵,必是个明白人。环儿不与你计较,那是他大人有大量,我也不罚你,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去吧。”
芳官羞红了脸,一步一步挨了下去,连吃饭也不香,晴雯见她这样,取笑道:“怎么,挨骂了?”
麝月正捧着碗吃饭,笑道:“瞧她这副模样,准是叫二爷教训了。”
芳官不好意思,低着头扒饭。
贾环那边知道那是茉莉粉,也不在意,只让彩云收着。
那赵姨娘见王夫人等都不在家,被几个婆子吹鼓一番,自以为熬出了头,想找个机会显摆显摆,刚想睡觉,正好有人递了枕头来,抢过那茉莉粉就往怡红院去,一路上碰上几个官的干娘,添油加醋一番,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
到了怡红院,找到芳官,把茉莉粉照脸摔了上去,劈头盖脸一顿骂。芳官得了宝玉教训,知道是自己错了,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生受了。
偏赵姨娘得理不饶人,越说越不像话,‘粉头戏子’,‘□□’之类的都往外面嘣。
芳官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话,一面哭,一面与赵姨娘对骂起来。
芳官人又机灵,学过几出戏,骂起人来一套一套,偏赵姨娘又是个不尊重的,自降身份跟个小丫头动起手来。
袭人拦得了这个拦不住那个,急得满头大汗,晴雯也知道拦不住,索性在旁边看热闹,闹大了,自然有管的人。
藕官蕊官豆官葵官听了,都来给小姐妹帮忙,一时间拳打脚踢,恨不得十八班武艺全使出来,闹得鸡飞狗跳。
里头的宝玉气的脸色难看至极,一脚把门踹开,怒喝一声,“作什么?”
众人只顾看热闹,一回头乍见宝玉一脸怒气的站在那里,纷纷垂手站着。
藕官几个见了便要跑。
宝玉指着那几个,斥道:“站住!把院门关上,我看谁敢动,跪下。”
院里的人知道宝玉的脾气,除了赵姨娘,都跪下了。藕官几个,见这么大阵仗,哪里还敢动弹,只剩赵姨娘一个,披头散发,鞋子也掉了一只,这会子叉着腰喘气,还要去扒拉一下芳官等人。
宝玉背着手走了出来,来来回回审视着众人,赵姨娘边哭边抹泪,“哥儿可得来评评理,环儿好歹是你亲兄弟,就这么被这些贱蹄子轻视了去。”
宝玉就这么看着赵姨娘,实在不知道他吟诗作对的老爹品味如此独特,看上这样的货色,冷着脸道:“姨娘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原就是小丫头贪玩儿,跟环兄弟开玩笑,方才我已经训斥过了,姨娘放心就是。”
赵姨娘听他认了错,不肯罢休,哭道:“她们是你的丫鬟,自然偏向,可怜你弟弟,连个唱戏的都不如了。”
宝玉冷眼斜视道:“难道跟丫头们计较就是有脸了?我还说呢,姨娘还是操点别的心吧,环兄弟连日逃学像什么样?这不过是件小事,哪里就值得姨娘自降身份,和她们计较?”
赵姨娘看袭人等都跪下了,心里早没了底气,又听了宝玉反拿了她的错处,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站在那里苦,混说些宝玉不顾及亲弟弟的话。
宝玉见她这个无赖样子,好像也明白王夫人为什么会容得下她了,赵姨娘越糊涂,不就越显得王夫人端庄贤良、菩萨心肠吗?赵姨娘靠这招不要脸的手段,在贾家横行二十年,下面人只当看笑话,上面人不愿管,可宝玉容不下去,必要打压一番,不然日后还了得,冷嘲热讽道:“人都说姨娘最是明事理,好端端的,怎么跑到我这做晚辈的院子里闹腾,必是撞克着了,马道婆对这些事最擅长,不如让她来给您老看看?”
赵姨娘心里一惊,还是觉得那事府里人应该都不知道,带着三分侥幸心理试探道:“马道婆哪有这个本事。”
宝玉冷笑一声,慢慢弯下腰看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有什么本事,姨娘不是最清楚了吗?”
赵姨娘听他这么说,就好像鸭子掐住了脖子,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脸上脂粉装饰全都乱了,鼻涕泪儿也顾不得擦,好似疯婆子一般,一脸惊恐的看着宝玉。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探春一行人到了,宝玉让把门打开。
赵姨娘脑袋已是一片空白,想的全是宝玉怎么会知道那件事,他知道了,凤姐会不会也知道了,哪里还顾得上她们说些什么,任由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架着走了出去。
探春越想越气,任凭自己管家多努力,赵姨娘总是时不时的出来闹腾一番,忍不住流了几滴泪,让管事媳妇们去查查,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媳妇们听了便出来查人,只道是大海寻针,准备出去转一圈,回来只说寻不着,拿好话搪塞过去。刚准备出去,就听后面飘来一句凉凉的声音,“一时找到了倒也罢了,若回来说没找到反让我寻见了,这可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媳妇们不敢怠慢,立马跑去查问去了。
宝玉看着满园子的人,长叹了一口气,对李纨等人道:“这本是我院子里的事,不想却惊动了你们。”
尤氏忙笑道:“也是我们做嫂子的不好,没管好下人,让宝兄弟你受委屈了。”
探春擦了擦眼泪,“都是小丫头们玩笑,姨娘也太较真了,二哥哥别计较。”
宝玉摇摇头,看着跪在底下的几个祸首,“我也不知碍了谁的眼,一个两个地来我屋里闹腾,细论起来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上生气。可总是没完没了,其他人有样学样,那还怎么得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少不得来开这个头,便是老太太太太有什么话,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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