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隐于黑幕中,冷冷注视着大地。
月光洒在有情人心上是圣洁的白,落在失意人眼底就是将死的灰。锦湲站在窗前已很长时间了,那背影孤傲而脆弱,景从心疼,想劝她去休息她却不听,等她强拉了她坐到床上时才发现她的眼中竟流下了血色的眼泪。
景从心头一紧,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却没有一点反应。一股热血冲上心头,她颤抖着松开锦湲的手,虚掩着嘴不敢出声,唯恐伤了她。锦湲反而平静些,闭上眼淡淡说道:“去叫明煖罢。记着别扰了旁人。”殷雪就匆匆跑出去了。
景从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左右等不到明煖,心里拱着一股急火,正要出去,却被锦湲一把拉住了。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用一双灰色的瞳孔瞧着她道:“阿景,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惹尘和苏家三娘合衾而寝夜半起身时枕边人却成了令跕,惹尘抱着她一直哭,直哭得眼睛都流血了也不停下来,后来就瞎掉了。这时候他怀里的女子又变成了无痕,她从枕下摸出一把刀狠狠捅进惹尘的心窝,惹尘当即就翻下床死了。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那么真实,我努力地想阻止一切发生,那刀有了灵性直往我眼睛里飞来,然后我也看不见了。”
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的眼睛里滚下来,景从见了就拿帕子来擦,不想她哭得更凶了,那眼泪就开始掺入血的颜色,景从着实吓了一跳,攥着帕子不敢轻易举动了。
锦湲还在说话:“和亲公主的结局十有九悲,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岺夏和,我是两国文明交流的纽带,生死都留在异地,魂魄不能跨越万水千山回到故里;岺夏战,我是第一个牺牲品,夹在母国和夫国之间,无论怎么选,结局都是个错。朝露不该是这样的命。你也不必替我不值,我是存了一份私心的,我希望和亲以后……史官们能给我个平常名声。”说到这里,她忽然捉住了景从的手,语气也转为了急切,“阿景,我求你留下来,替我看着岺朝,岺朝……不能再出事了。好歹你是我放心的人,我求你代替我守住天家的尊严。”
景从最听不得这些话,一下子红了眼眶,用余下的那只手捂住嘴连连点头又惊觉她看不见,喉头哽咽着也说不出话来,正此时,锦湲昏了过去。
空气里很安静,罗帐轻掩,惹尘正要抬手去揭却被明煖拦下,示意他去外面。惹尘看了看,松掉了手跟出去,见景从和殷雪已经在那里了。明煖瞧见他,淡淡说了句:“长公主的身子已无大碍。”
本是值得松一口气的事,但惹尘注意到不管是明煖还是景从殷雪的神色都很凝重,便压下心绪,正要追问,听明煖接了句:“只是她自己并不愿醒来。”
惹尘疑惑地问道:“此言何意?”
明煖瞧了眼屋内,道:“她自愿沉沦于梦魇,以逃避现实里一些不愿面对的事情。”
闻言惹尘不知为何第一念头便是未迟的折子,一个大胆的念头也随之在脑海里成形,他瞧着明煖,问道:“可有什么好法儿解?”
明煖回望着他摇了摇头:“这件事旁人帮不了什么,只能等她解开心结才有苏醒的可能。”
话音落后,几人都陷入了沉默。惹尘不经意地抬起眼,发觉天边的黑暗愈来愈近了。
惹尘身子一向不好,少英恐他受不了,硬要向心将他拉走了,自己就留在了锦湲身边侍夜。
玄云蔽月,她静静站在窗前,眼角瞥见廊上的殷雪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让她先回房休息,明早来替她。殷雪答应了一声,转过拐角不见了。后半夜,四下静极了,少英撑着头对抗睡意,忽闻一阵笛音入耳,下意识探身到窗外去瞧,却什么发现也没有。
笛声还在继续,少英久觅无果索性作罢,倚在窗边合上了眼,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景从巡夜经过瞥见了担心她着了风寒,便将她扶到了床上。掖上被角,又转身走到了锦湲床前,小心翼翼地整理了她的床帐。
直起腰,扭头看向了窗外。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里挣扎出来,洒下一地冷冷的光。笛声未歇。树影打在窗外,景从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竟觉得是院里的桃花树误了锦湲。甩了甩头苦涩一笑,料定自己是疯了,竟将这些年的苦难归罪给无心之物。
正这时,瞧见了锦湲微微舒展开了眉头,眼下闪过的却是浓浓的悲哀。只听她轻轻喃道:“长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呢?”
吹熄了烛火,景从回身掩上了门,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清冷的月光。
次日是个响晴天儿。锦湲就着黑暗坐起来,听见景从的声音劈头第一句话就问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没。景从说开了,她就让她带自己去瞧瞧。屋子外面吹的风已有几分冷冽之气,景从担心她的身子,她却仰头用空洞的眼神久久注视着天空,说自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竞相开放。景从站在她身后不敢说话,唯恐眼泪落下来,虽然也明白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锦湲是十分敏感的,她怕她伤心。
风中飘着桃花香。
锦湲说她掉进了一片黑色的沼泽里,里面苦苦挣扎却挣逃不了,绝望地向身边人伸出双手希望他能救自己一把,那人却转身走远了。窒息感攉住了她的喉咙,意识飘离肉体飞上高空,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肉体堕入无底深渊,眼角的泪终究只能挂在眼角上。
笛音入梦,伴着那年靖王府的桃花香也潜进心底,她的灵魂被生的力量托住,她看见自己坐在一片玄都花瓣落满的平原上,日日夜夜等待着那笛音再次响起。
“我没有等到。”她淡淡说道。
落寞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席卷过心头,她深深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足尖,品味着心头滴下来的血的滋味。是卑微,是无奈,亦是不甘。眼角的泪颤抖着追逐岁月斑驳的辙痕滴在脚背上,也隐没在她斑驳的发间。徐徐睁开眼瞧见了梦里的黑暗,她却再哭不出一点泪来,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这该死的皇宫,这虚妄的浮华,锁死了她与他的全部可能。哪怕只是告诉他她一直在等他,那也是触手不可及的泡沫,美好而易碎。层层荆棘编织的金碧辉煌的囚笼里,她眼睁睁瞧着笼外人愈走愈远直至彻底消失,从此天涯不见……
这是明煖最后一次给她治眼睛了。在和亲以前,明煖希望她能亲眼见证惹尘的婚礼。
最后一根银针也拔出来了,明煖转过身去收拾药箱,赌气一般不发一言。锦湲眼前的迷雾完全散开了,拿起面前的铜镜微微一笑,将镜面向下扣在了妆台上。
这年,她三十岁,远嫁和亲。
“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但今天我还是要厚颜求你,在我走以后,能不能替我护着惹尘一点?就算是……成全我。”
明煖低头不语,心里却止不住蹿起火来,索性摔了药箱向她大步走去,扯过她的手迫使她瞧着自己。锦湲在他眼底看见了一点奇妙的光芒,像极了她眼中也曾闪烁过的火焰。
他盯着她,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了成全他舍掉自己的幸福,你爱他当真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锦湲甩开了他的手,揉着微微泛红的手腕,目光却不敢与他对视。明煖见状竟生出了一股恶意,紧紧攥着的指甲嵌入掌心刻下一道道血痕,伸出手一把攉住她的肩头,随即贴上了自己灼热的唇。
锦湲被这场变故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没有主意,浑身的血纷纷冲入脑海搅得她头昏眼花,身体的本能却让她疯狂地推拒开明煖。明煖松开了她,见她慌乱擦拭着方才被他吻过的地方,嘴角扯起一丝讽刺,似是失望地闭上了眼,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腥甜。
“即使你为他丢了性命,在他心里你还是个恶人。他爱的只有林惊寒,所有伤害过林惊寒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我知道。爱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锦湲也冷静了下来,默默清理着从嘴里流出来的血丝,原是明煖方才咬破了她的舌头。她并不恨明煖,心也麻木了。明煖说的话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固执地抗拒着旁人的亲近。
她想守住有关林秉寒的最后一点记忆。
明煖看着她眼底的平淡,忽而惨淡地笑了笑,折回身拾起被自己扫落在地上的药箱又默默收拾起来。锦湲再没同他说话,呆望着指尖的血出神。
忽而颈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失掉意识向前扑去被明煖一把接住,抱到了床上。落下帘子注视了一番后,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朵血色的花儿。
那花儿长得好生奇异,单有血色微微蜷曲的花瓣却不见半片衬叶,那血色盯得久了,竟缓缓流淌起来,让人止不住地想到了八百里漫漫黄泉路,虽说那地方谁也没有亲身到过。
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儿,明煖的眼底竟有几分温柔的神色,仔细地抚过每一片花瓣,轻轻将它递了出去。那花儿浮在半空中放出灼眼的血光,瞬息吞噬了天地间所有颜色,待到光芒消散就不见了踪影。
明煖露出一点疲惫的笑意,方才是那血色遮掩了他的虚弱。紧走几步来到锦湲床头,俯下身去撩起她前额上的碎发,只见那光洁的额上闪过了一点红光。一瞬而已。
见状明煖又是微微一笑,整理了她的发后用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抚过她那并不惊艳的脸庞,那点红光就飞落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合掌光晕泯灭,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提起药箱便消失在了门外。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