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我能听到他们说笑的声音。其实基本上是凯文一个人在说,凯蒂仅仅是睁着大眼睛,静静地听。凯蒂有着不符年龄的沉默。我一直在替她担心,也许这阴森的成长环境已经对我的孩子造成了伤害。
在他们马上要进门的时候,我猛地把门裂开一条缝,探出头去,竭尽全力微笑起来。
我的突然出现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凯文张大了嘴巴,凯蒂则面色苍白,面容淡漠,像尊瓷娃娃般沉默不语。
“妈妈,你吓死我们了。”凯文说。
我也吓死了。我心想,但是嘴上却竭力装出愉快的语调:“你们不能进来。”
凯文的脸上露出委屈与担心的神色,每次他闯祸挨罚时都是这副表情。“为什么?”他问:“我们今天什么也没做错,真的。你说对吧。”他转头向妹妹求援,但凯蒂仍然一动不动,双眼定定地向前注视。
她没有朝我看,也没有看门,她瞳孔聚焦着一个较远的距离,那冰冷的视线让我颤抖,仿佛它能穿透木门,看到大厅内噩梦般的景象。
凯蒂是个敏感的孩子,我怀疑她已经觉察到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将不安的神色压制下去,尽量显出轻松的样子说:“今天妈妈有个惊喜。”
“哇!是什么?”凯文跳了起来,而凯蒂的面色仍然带着让人不安的凝重。
“惊喜当然不能随便说出来。”我说:“你们必须把眼睛蒙起来,才能进门。等我叫你们睁眼瞧的时候,你们再摘下蒙眼布。”
一边说着,我一边将刚刚从桌布上撕下的两只布条递给了他们。
就在门缝稍稍敞开的一刹那,凯蒂本来凝视前方的眼球,突然转动了一下,接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凯文兴奋地用蒙眼布遮住了眼睛,同时学着盲人走路的样子在四周摸了一圈。凯蒂则低头看着蒙眼布,一动不动。
“凯蒂,你不想进门吗?”我催促道。
“血。”凯蒂说话了:“妈妈,你身上有血。”
我浑身一凛。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严厉的语气命令凯蒂把眼睛蒙上。她不安地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仿佛担心蒙上眼睛我就会将她送到什么不知名的国度,但最后还是顺从地将眼睛蒙好。
“确实看不到了吧?”我问。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我看到凯蒂不安地扭动着脚趾。
推开大门,我将两个孩子放了进来,之后立即关门。
大厅里,殷红的血浸透了地板,切碎的组织和器官散落一地。而我的身上,除了认真擦净的脸和手,浑身上下沾满了碎肉与血污。
我拉住两个孩子的手,导引他们的脚步,缓缓向屋里走去。
我们踩着粘滑的地表。凯文问我为什么地面这么粘,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凯蒂险些踩到一块不知哪里的碎肉,我抢在她前面将碎肉踢开。凯文一直喋喋不休地问到底大厅里有什么,我只能用连续不断的谎话来敷衍他。
浓重的血腥气让空气显得沉重而粘稠,我们三个的步伐变得迟缓起来,仿佛我们是在水里迈步,或者大厅中的时间流动得缓慢起来。
走到大厅中央的时候,凯文突然使诈,猛地拉下了蒙眼布。他总是喜欢玩这种中途耍赖的游戏。匆忙之下,我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蒙住他的眼睛。
对于我飞快的动作,凯文又疼又怕。他尖叫起来:“妈妈,你打疼我了。”
“活该!”我严厉地说:“谁叫你不守信用。”语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凯蒂这时开口了,语调平静,并非疑问,而是在叙述着事实:“卓玛在这儿。”
这句话唤醒了我的恐惧,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以预料外的音调,我朝她大喊道:“别胡说八道了!”
这声音吓到了我们三个,凯文害怕地捂住了耳朵。两个孩子颤抖了起来,而我也像秋风中的叶子一般发抖。
我的尖叫声穿越了整个大宅,在走廊之间回荡。回声在墙壁之间反弹,仿佛无数人躲藏在黑暗中,正恐惧地彼此呼应。
凯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踌躇地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在那一刻,我多想立即嚎啕大哭,直接向他们袒露自己的无助与软弱。但我不能。我强忍着泪水,道:“没什么。凯蒂,卓玛出门了,今晚不会回来。”
凯蒂只是舔了舔嘴唇,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没有相信。
“好了,不要提卓玛了。我们说说,你们今天在路上看到了什么?”我继续推着孩子,走过大厅的最后三分之一。
“我们看到了许多乞丐。”凯文说,让我放心的是,他的语调终于恢复了平时的调皮:“其中一个好厉害。”
“乞丐有什么厉害的。”我问,领着他们改变方向,绕开一堆纠结的碎肉。
“他没有鼻子耶。”凯文兴奋地说:“他能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再重新安回去。”
“不要撒谎,怎么会有这种人。”我竭力控制自己的语调,但仍然稍稍颤抖。
“就是这样,对吧,凯蒂,你也看到了。”凯文说。但是凯蒂只是低着头,小心地迈着步子。
此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大厅,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他们带往自己的房间。
但是危险仍未解除,我们的脚,在走廊的地毯上留下一串醒目的血脚印。这可不能让他们看到。凯文还好哄,但凯蒂我却没有信心能骗过她。
大宅中寂静无声,只有我们脚步的回音。走廊中的肖像,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们三个。
我仍然能感觉到第三者的目光,他正手持利刃,舔着舌头,享受地望着这奇异的一幕。一个女人领着她两个蒙眼的孩子,走过自家的走廊。
孩子们终于到了自己的卧室。我换了一套衣服,将血衣和我们的鞋藏好,才让他们揭下蒙眼布。
凯文央求我告诉他秘密是什么,我断然拒绝,说以后再说,凯文再度央求,我只好装出生气的样子把他吓住。我让他们俩上chuang睡觉,不许出门。同时叮嘱凯文照顾好他妹妹。
在两人都上chuang后,我关上门,全身的骨头仿佛同时散架了。我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抖擞精神,往大厅走去。一路上踩着我们刚刚来时的血脚印。
我的工作还有不少,必须赶在明早完成。我得把四分五裂的卓玛收集起来,再设法掩人耳目地埋葬。我还得更换大厅个走廊的地毯,将所有家具上沾到的血都擦干净,染上的血的衣服我也要洗干净。之后……之后我该做些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晚上,我觉得比一个世纪还长。回想下午和阿诺门的谈话仿佛发生在好几个星期前。
可是今夜才刚刚启幕,长夜漫漫,我只能独自度过。
可实际上,今夜,我并不孤独。
我将卓玛装进桶里,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拼尽全力,将她搬到了马厩中,累得气喘吁吁。之后,我将屋内的地毯统统卷了起来,开始清洁地板上沾的血迹。
我费力地擦着,觉得又困又累,好几次我都哭出声来。劳作让我明白了自己的脆弱,让我知道现在是多么孤独无助。我更加思念起卓玛来,完全忘掉了她给我带来的不快,至少如果她在这儿的话,这些工作会轻松得多。
终于,我完成了三分之二。就在我倒完今晚不知第几桶水,提着一桶新水返回大厅时,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还真厉害呐。”
我回过头去,带着麻木的表情,注视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大厅中央的那个人。
那个人周身乌黑,如同一片人形的阴影。他穿着一身做工讲究的黑衣,脸庞掩藏在风帽的阴影下。皮肤黑如檀木,有着橡胶一般的质感。我望向他的脸部,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张大大咧开的嘴,那张嘴大得出奇,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
他正望着我,带着一脸和蔼的笑容。
“你是谁?”我问。
“失礼了。”他掀起兜帽,露出一张没有眼睛的脸。我望向他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能看到一片平整的皮肤。
但是,他却在“看”着我。虽然他没有眼睛,我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视线。那视线就像一只冰冷的手,由下而上,抚mo过我的全身。
最后的勇气在这道视线下崩溃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视线夺走了,我无力地瘫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他笑了起来,那张本来就大得离奇的嘴愈发扩大了,唇边最后拓展到了耳部。那张嘴在他光滑的面皮上就像个活物,可以自由自在地伸缩。
他有教养地鞠了一躬:“第一次见,夫人。非常抱歉,我就是杀了你仆役的人。”
一边说着,他一边自身后掏出了一把长长的匕首。那是一只和他相配,刃柄皆黑的匕首,几乎和他自己融为一体。波浪状的刃身在烛光下反射着奇异的光。
我一边手脚并用,狼狈地向后退去,一边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挡在身前,妄想拦住他冰冷的目光,但是没用,那目光穿透我的手掌,直射我的心灵。
“你别过来!”我叫道,眼眶里全是惊惶的泪水:“不要过来!”
他没有动,原地把玩着那把匕首,大嘴在脸上变化着形状:“您还真是厉害呐,夫人,我杀戮过如此多的生命,却从没见过您这样在欣赏完我的杰作后,还能保持如此理智的人。”
“你是来做什么的!”我叫道:“要钱的话,我只有一点首饰……”
“我要钱做什么呢?那是人类才需要的东西。”他打断我的话,将匕首朝身边的一把椅子一挥:“我要的只是……”悄无声息,他将匕首收回手里,那把椅子轰然倒地,化为一堆整齐分割的木块:“杀。”
一股尖叫自喉部窜了上来,我真的想大声尖叫,将自己的恐惧全都宣泄出去。但是想到躺在床上的凯文和凯蒂,想到他们听到我的尖叫会怎样害怕,我猛地用双手捂住嘴,伏倒在地,任由那声被压制的尖叫在体内到处冲撞。
在我恢复平静时,手指已经被咬得出血。
“真是美妙,你的恐惧。”黑影咧嘴笑了,露出一嘴锋利的尖牙:“实在让我大快朵颐。老实说,杀人并非我生存的目的,顶多只能算业余爱好,恐惧才是我的食物。”
想起两个孩子,那种被目光攫住的感觉消失了,我鼓起全部的勇气,站起身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被称为阴影行者。”那人说,继续把玩着匕首:“阴影之门的通行者,暗夜的杀戮者。我以人类的恐惧为食。人脆弱的肉体就像果皮,恐惧就像皮内包裹的果肉。我用锋利的匕首切开他们的肉体,再品尝那芳香的……”他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极长的舌头,添了一下无唇的嘴角:“恐惧。”
“可以放过我吗。”我哀求道,心中不抱希望。
“当然可以。”出乎意料,他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手上的匕首消失了。
我只感觉到一阵凉风窜过我的耳际,接着就感到脸部一阵刺痛,热热的血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那把匕首疾风般掠过了我的脸庞,只切下了一点皮与一缕长发。接着,它插入了我身后的墙里。回过头去,我看到那匕首只留下了一个柄,刀刃全都没入了墙里。
条件反射一般,我再度将手指伸进了口腔,拼命堵住嘴里的每一条缝隙,不让尖叫冲出来。鲜血顺着手掌缓缓流淌。
“啊,您刚才的恐惧太让人享受了。”黑影向我低下头来,贪婪地舔着长舌:“真是非常有趣,尽管您如此的怕,却有着超越恐惧的责任感。虽然非我族类,但我仍然为你喝彩。”
“放过我。”我对他说,声音如同蚊子般微弱,前几次惊吓让我精疲力竭。
“好吧,我也不忍心杀掉您这样可敬的女性。”黑影再度露出和蔼的笑容:“不过,您的孩子,我就收下了。”
不要!
在我意识到之前,自己已经用四肢爬着,如同野兽一般朝那影子扑了过去。
接着,我就撞在了墙上。
那影子在我扑到他的一刹那,消失了。
“不要怪我啊。”他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小孩子的恐惧最为单纯,也最为美味,我最喜欢了。我劝您还是大度一些,将他们送给我吧。”
转过头去,看到阴影行者从对面墙角的阴影中走出,从容不迫地走到匕首所插的地方。他抓住匕首的柄,轻轻一拔,刃部无声地从墙中抽了出来。
“杀我吧!放过他们!杀我吧!”我近乎疯狂地尖叫着,无意识地撕扯着头发:“求你了,你要恐惧我多少都给你,就算让我死掉也没关系,只要能放过他们……”
“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阴影行者伸出长舌,舔着匕首的刃部:“但是,我刚刚发现,在我要杀掉您的孩子时,您散发出的恐惧简直……”他平平的鼻子抽动了两下:“芬芳无比。太美妙了,看来孩子就是您的恐惧之源。也就是说……”他一边长叹着,一边漫步走向大厅对面墙角的阴影:“如果我能把他们以华丽的姿态杀掉的话,就能尝到您最~美~味~的~恐~惧~了。”他走入到阴影中,全黑的身影与墙角黑暗合为一体,我眼睁睁地望着他溶解在墙角的阴影中,消失。
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搭在了我的肩上。
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只手从身后家俱的阴影中伸出,抓住我的肩膀。那只手后的黑暗又延伸出了他的手臂,他的整个人就这样从阴影中浮现了出来。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咧嘴一笑:“啊,我简直都等不及了。”
下一秒,粗糙而温暖的舌头舔上了我的面颊。
再一次,我捂住嘴,疯子一样摇着头,颤抖着忍住了这次恐惧的攻击。
“本来今晚就要在你面前血祭你的子女。”他近乎爱怜地抚mo了一下我蓬乱的长发,站起身来,走至墙角的阴影:“但是,我可是恐惧的美食家,深知绝望会增进恐惧的美味。这样吧,我明天再来杀掉他们,留给您一天做徒劳的挣扎,这会让您的恐惧,更加地~芬~芳。嗯哪。”他舔了舔嘴角:“那么,明晚见。”
人形的阴影和墙角的阴影合为一体,他就这么无声地沉入了阴影,消失了。
大宅内恢复了寂静。
我瘫倒在地,哭泣了很久。
完全没有办法。这一次,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也许我能承受丈夫的死,但是如果没有了孩子,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我在伏倒在地,颤抖着,任由乱发披落在地,将脸紧紧贴在地板上。我从来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泣的样子。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宅内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我迅速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服,将乱发抛向脑后,擦掉眼角的泪花,将咬伤的手指藏在身后。
是凯蒂,她光着小脚丫,踏着湿漉漉的地板,一路走到我的面前。
“我不是叫你不许出门来吗?”我尽量装出威严的样子说,但是话语仍然带着哭腔。
“妈妈。”凯蒂走到我面前,小手拂过我的脸庞:“我怕。”
宝贝,我也怕。
我紧紧地搂住她。
“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哥哥也想听。”凯蒂说。
“想听什么类型的?”我问。
“关于爱情的。”
“爱情?”我摇了摇头:“你们还太小啦。”
“我已经六岁了。”
“好吧。”我吻了她的小脸一下:“从前有个圣武士,他英俊潇洒,英勇无匹,无数女孩都想嫁给他。一天晚上,他去参加舞会,碰到了一位小姐,她因为忘记带舞会请帖而焦急万分,这时……”
那天晚上,我给他们讲着故事,看着他们的双眼慢慢合上,安详地睡去。
我的拳头缓缓握紧。
在他们的脸上各自吻了一下后,我认真洗了洗脸,草草花了点淡妆,之后披上头蓬,戴好面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在此之前,我缓步来到厨房,在刀架上抽出一把长长的切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