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除了他没问能进,有些时日没人打扫，积了厚厚的沉，闻落行抿唇去拿了一包湿巾,进来打扫。
从进门那侧开始擦拭,弯腰自桌上握起那本外皮用透明贴纸写着名字和日期相册,把表面轻擦干净，然后去擦下一本。
从96年开始,到07年停下，写着昵称“窈窈”的相册有八本。
然后又从07年开始,到14年再停下，写的是大名：舒悦窈。
书桌另侧是个透明的玻璃罩,罩里有首饰盒，放着现在看来幼稚可笑的塑料小熊、五彩头花。
这些曾是舒悦窈一时的宝贝，在岁月里被弃之如履，可被闻落行保存完好。
拉开抽屉去抹间隙积灰的时候，露出里面的陈列品，银白惠普的笔记本电脑露出外壳,厚度差不多占满了木质书桌的整个抽屉层高,是停产十几年的款式。
闻落行低着头，仔细而缓慢地清洁过每一处。
绘本、笔记本、吹过的口琴、不知道过期多少年的巧克力糖……
不知道还以为闻落行是对老物件有特殊的偏好,实际上他仅仅只是把舒悦窈十四岁之前曾在自己家留下的一切归纳整理好，封存在一间屋子里而已。
为了防止阳光照射，致使照片褪色，这间屋子的窗被闻落行被全部封了起来。
头顶的白炽灯照得通明,仿佛那些岁月都连带着一同鲜活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上玻璃罩,闻落行从里面取出跟配色离奇的手工编织的“手链”。
垂着眼把那根手链系在腕上,手链是按照他少年时代的手腕宽度编的,现在戴上去后长度明显窄了，勉强可以系上，但就卡在腕骨那处，无法上下移动。
在闻落行父母离婚前，他都住在舒悦窈家隔壁的别墅里，两家相交甚好，小孩子在一起玩闹。
闻宅甚至专门有一整间屋子是给舒悦窈准备的活动室，配置齐全，低到毛巾，高到抽屉里的笔记本电脑。
赶上舒家夫妻出差、或者舒悦窈在闻宅玩累了懒得下楼，就会睡在这边。
闻落行十六岁搬出家中开始独居，顺带着把旧宅里所有有关于舒悦窈的，都搬进了自家的屋子里。
他做不到原模原样的复刻，但好在所有的东西都在。
一番忙碌后闻落行终于拖着藤椅坐下，顺手拿到一本相册，刚翻开就蹙眉想起些什么。
摸到手机后先给齐明白发了消息，去询问四年前那张交由他保管的照片，是否还在手中。
清晨九点半，齐明白回得不快，过了三分钟才回。
齐明白：[我在第一次离职时整理东西，发现那是舒悦窈的照片，所以寄还给她本人了，不过她看起来也是前几天才拆掉邮包的样子。]
齐明白：[图片]
图上是舒悦窈跟他交涉的内容。
闻落行回：[知道了。]
而齐明白则道：[万事珍重。]
闻落行大二开始在闻逸实习，大三下学期开始学着接手闻逸，齐明白就是那个时候被选做他助理的。
刚研究生毕业的齐明白，跟本科都没毕业、刚刚22岁的闻落行，两人在初期被不少老狐狸暗自针对，算是风雨里闯出来的搭档。
算不算最佳搭档未可知晓，但事到如今剩下句珍重，讽刺又写实。
任何一个有三观的正常人，都不该在他跟舒悦窈的问题上站自己这边。
工作联络多使用邮件和直接电话语音沟通，闻落行这几天当真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一餐都嫌吃得浪费时间。
微信里的消息积攒了999+，多到根本刷不完。
他机械性地往下画了几页，就看到父亲三天前的消息。
闻达：[你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好事？让窈窈遭到过什么侮.辱吗？我跟你妈就是这样教你的？]
两个小时后父亲又补了条，语气缓和许多。
闻达：[我仔细思考过了，很后悔，可能是我在你小时候，并没有给你树立正确的爱情观，才导致你变成现在这样。我要对你说抱歉，这件事上是我们做父母的有问题，没有教好你。但问题在我、在你，独独不在窈窈那里，我希望你能郑重其事的去跟她道歉，祝她幸福，然后莫添纠缠。]
“……”闻落行眉头褶成川字形，所以11号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圈子里最喜欢发朋友圈的要数顾意，他平时一天起码发两条，一条算今天运势的，一条生活日常。
偶尔有瓜，顾意立刻紧跟时事，在朋友圈随时更新吃瓜内容。
舒悦窈曾经吐槽顾意，说他活跃地根本不像个富家小开，反而像个微商。
顾意梗着脖子反驳，“那是你没见过微商啥样！你狭隘！”
舒悦窈杏眼圆睁，争论道，“我怎么没见过微商了？微商是不是经常会跟玛莎拉蒂合影？你是没有玛莎拉蒂吗？微商还经常某某产业剪彩，你不是昨天才剪完？微商没在私家飞机上拍照吗？你没拍吗？”
顾意让她气得团团转，最后选择回自家酒吧借酒消愁。
闻落行点开顾意的朋友圈，发现他近三天的朋友圈内容居然内容大抵相同，都骂自己呢。
[吾日三省吾身，我他妈怎么会有闻落行这种兄弟？我单方面跟他绝交一星期，麻烦本周内谁也别在我面前提他名字。]
[越想越生气，想马上买机票去北美锤闻落行。]
这条下面全是熟人回复。
容磊：[爷不一样，闻落行不配爷特地飞北美，爷等他回来锤。]
萧恕：[我女朋友让我现在出门开车去锤他，挺急的，但我明天上午有课，希望行哥周末还没回国。]
乔卿久：[@萧恕，你注意一下你的称呼。]
萧恕：[希望闻狗周末没回国。]
薄幸：[所以这狗东西到底几号回来？我有东西想送他。]
……
顾意持续发朋友圈：[算了算了算了，今天闻落行微博发声明，说得还算是人话。]
容磊：[我还能怎样？还不是像个父亲一样，把他原谅。]
易轻尘：[不行，我原谅不了，我那么真情实感给他写攻略，要他别作，他不听我的，扶不起的闻阿斗！]
11号一定出了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没人告知他，但是都在骂他。
闻落行给顾意挂语音，挂到第四次才被接通。
顾意的声音干涩，“闻落行，你最好告诉我，你要说遗言，否则我杀了你。”
“六月十一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闻落行单刀直入问道。
顾意咳嗽了几声轻嗓子，有被角翻过的杂声，半晌后才回，“上次在医院，齐明白说了你没参加窈窈生日会的原因，但事后你也没给过谁解释，没对着大众说你为什么没有来。那场生日会上窈窈撑得很艰难，但我们谁都不知道，有傻逼偷偷跟窈窈对话，说的是她犯.贱、有辱家门、以后没有好结果等等等等，这种难听到我听了都想挖他家祖坟的垃圾话。”
闻落行默然，“……”
顾意继续补刀，“阿行，我跟你说老实话，窈窈对你，仁至义尽。我想不到她那种家境，为留你身边折腰，受过这种侮.辱委屈，还能坚持爱你，半个字不跟你提，得要多深厚的爱意才可以让她撑下去的，你能硬生生把这份爱意磨没，你也是个天才，月老给你拿钢丝帮姻缘，你都能拿着老虎钳给钢丝剪了。听兄弟我一句劝，窈窈现在跟江烬挺好的，你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手放开。”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闻落行语气谦卑，却极坚定，“但我不会放。”
顾意直接挂断了语音，估计是骂他都懒得骂了。
这间房间没有太阳光线，更没有安空调。
头顶的白炽灯烤得整个人发晕，闻落行又一次翻开了那本手帐。
舒悦窈在里面写扣分项，也写加分项，少女心事一览无遗。
偶尔会换彩色的水笔，还画了小表情，她写：
“今天做的咖喱牛肉好成功哦，阿行吃了两碗半的饭，以后也要多做他喜欢吃的东西。”
“他记得我很久之前微信朋友圈提到的东西，其实他也有在偷偷关注我的对吧？——对呢，一定是这样的。”
“我好贪心啊，听他说完喜欢我，我又想听他说爱我，我要加油哦。”
“今天又去吃了那家很好吃的私房川菜馆，店员跟他很熟络，一看他就是经常来的，照旧上来的就是两人餐，也不知道他从前那位知己跟我口味那么相近，我甚至在给自己洗脑，该不会就是为了我才探得店吧？（笑）”
“……”
“桃子最近迷上了人体彩绘，所以我要桃子给我在后腰用特殊颜料写了他的姓氏。他看到时候红了眼，很心疼的吻那里，问我疼不疼，要我以后不要再纹这种东西。可明明就很喜欢啊，那天一直在后.入，我居然真在思考要不要纹一个，可是好疼哦，他又不许我去纹，还是算了吧。”
“有点儿生气，早上给他咖啡奶沫上筛了loveyou，他忙着接电话，看都没看，就直接喝了。他有时候太忙碌，无意中毁了我好多小心思哦。”
闻落行的视线停在这一行，惊觉这天他挂断后，舒悦窈坐在椅子上，气得像只小河豚是为了什么？
那时他好像倾身和她接吻，笑着说，“给你放个气。”
从前也是真的忙，少年掌权人总是不好做的，想坐稳、要拿出实力服众。
小时候为了能跟舒悦窈同年读书，所以闻落行晚读一年，她早读一年，这一年在闻落行高二竞赛国奖后，直接跳过高三保送才被补回来。
在开端时想要事事同步，到后来总是事与愿违。
直到被卸任之前，闻落行都没多少闲暇时间，休息的时候多跟朋友们混迹在一起，因为舒悦窈总是在的。
他的生活总是三点一线，公司、家、见朋友们。
接手的工作就要做到尽善尽美，在北美那三年，闻落行日夜颠倒算寻常事，吃饭都可以随便糊弄过去，每个月跟舒悦窈见面两天，两天里都在陪她，日日夜夜。
挤出两天完整的休息日对于闻落行来说，是他那时能做到的极限，可对于舒悦窈来说，是极大的忽略。
他忙得脚不沾地，风花雪月就全自周身避过。
以为窈窈笑了就是开心，不断地送着自己觉得好的珠宝首饰。
错、错、错。
连手帐都要等窈窈人不在身边了才能看到，自己真是个失败的恋人，和失败的哥哥啊。
闻落行大剌剌地坐着，左手被包扎着，没行动能力，右手把粉白的手帐放到桌上，然后侧身，从另一面，附着妹妹照片的墙下柜子里，找到另外一本日记本。
是很旧的日记本款式，带着塑料密码锁。
闻落行指尖推着密码解锁，四位数密码。
1118，舒悦窈的出生日月。
闻越蕴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姐姐的，小朋友的密码，最喜欢用重要的人生日做了。
这次闻落行是从末页有字的地方开始翻的。
妹妹的字帖是跟着姐姐练的，描得都是任政的行楷，连字都很相似。
2007年5月2日。
[天气真好，可以去游泳了，带上我心爱的小泳圈，开心w。
哥哥答应了明天就来找我，教我冲浪，如果哥哥真的能把窈窈姐姐带来一起玩就好了哎。]
闻落行当天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我会带你窈窈姐姐去，他猜到了窈窈要表白的。
可他没能来得及接受，甚至在当天就坐上了最近的班机去往滨城。
他既没能带上窈窈，也没能找到妹妹。
每年他都会抽一天空飞去滨城，不告诉任何人他去了何处。
总是会在闻越蕴失踪的那片海域独坐上一整天。
今年是第一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久到，连为了稳定母亲情绪所选择的“替身”，那个从全国孤儿院里筛选出的、最像妹妹的、户口本上登记为“闻越缊”的所谓妹妹，都已经成年，被安置在国外读书了。
母亲已经不再需要一个让自己筋疲力尽，只有长相与妹妹相似的替身陪伴左右。
而闻落行也终于不必再担心舒悦窈见到“闻越缊”时候怀疑她根本不是闻越蕴本人，不用担心她知道，那天是自己去见她，才间接性的导致妹妹游泳失踪。
他其实就差一点儿时间，就能够结束北美的工作，就给出那枚求婚钻戒，就能对舒悦窈说出那句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咫尺天涯。
闻落行在进急诊之前，是真的不知道舒悦窈的十四岁究竟经历过什么。
因为那一年他的世界兵荒马乱，母亲根本不会水，所以就一直在岸上看着。
当时海边有人突发心脏晕倒，母亲学习过护理知识，迎上去帮忙，焦急之下冲着海里大喊，看到了跟妹妹很是相似的衣着的女孩子已经上岸，才放下心去急救。
所有事都发生的很突然，母亲没能看住妹妹，后悔难当，导致精神一度崩溃。
07年不比如今，海边是不会覆盖天眼的。
闻落行在滨城足足逗留了一个月半月，家里买下那片叫明月湾的旅游海滩，找人没日没夜的看监控，每天要派出二十艘船和数十名余潜水员出海搜寻。
闻越蕴手链上戴着的gps定位系统在离岸六海里的地方被打捞上来。
1海里相当于1852米。
这个距离已经远超过防鲨网的范围，最可笑的是这片海滩的防鲨网总长四百米，却有一百二十余米已破损。[1]
问责没有任何意义，哭天抢地也没有任何意义。
人生终将继续，管你要不要接受。
大家都坚持妹妹只是失踪，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举办任何葬礼，更没有递交死亡证明。
他回帝都后也没联系舒悦窈，因为她们俩情同姐妹。
闻落行不知道该怎么跟舒悦窈解释这一切，他知道母亲不会游泳，他明明该跟着她们一起去滨城度假，但他舒悦窈突然约了自己，所以才推迟去滨城的时间，他是妹妹下落不明的原因。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怪过他，也没有问过他，你为什么偏要推迟一天才来，可闻落行无法放过自己，更无法告诉舒悦窈。
他了解舒悦窈，窈窈是那种善良到会因为没帮到认识的人道歉的女孩子，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除了逃避现实，当年的闻落行没有其他选择。
成年之前大多事都是他不可控的，就比如和江烬见义勇为住院的那一个多月，父母大概是为了让他安心养病、又或许是母亲的精神状态不允许再这样继续痛苦下去。
闻越蕴的替身——改名换姓为“闻越缊”的女孩子，是被从全国孤儿院里筛选出来领养。
他出院回家后见到长相跟妹妹有八分相似，扮像十分相似的“妹妹”时，才不得不又一次接受这样的事实的。
能如何呢？不能如何，发疯把领养回来的可怜人赶出家门吗？
那几年闻落行根本不敢接触舒悦窈，不敢接受她的表白，很害怕她来家里做客，怕她看出来现在的“闻越蕴”不是本人，追问原因。
闻落行一度认为自己跟舒悦窈这辈子都没什么相恋的缘份了，可还是忍不住靠近，想当朋友，想看着她幸福快乐。
到发现她家里“破产”，忍不住把她留在身边护好。
当然也不是故意想要监.视些什么才偷偷给她手机上装了gps的，只是自己无法再承受失去，神经质到了极点。
所谓“闻越蕴”给窈窈发消息谩骂的事，他简直毫不知情。
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妹妹”，闻落行为她所做过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她处理很多离谱事的后续。
领养来的闻越缊的时候她已经十三四岁了，性格很难更改，即便给了钱和关心还是不会满足，小小年纪就学着赌.博。
父母对这个替身养女起初异常的宽厚，理解她没有很好的出身家境、吃过许多苦，所以从不以对亲女儿的要求来对待她，只希望她能够做一个正常的、善良的人，不会缺她吃喝，会保证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失望实在太多，磨了几年下来，只能给够养女一辈子无忧的钱，要她出国别再回来。
闻落行用桌上的海螺替换日记本，他仰着头，颈线扯着锋利突兀的喉结。
附在耳畔的海螺壳和颅内血液共振，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类似海涛的声音。
闻落行阖着眼，听了很久很久。
十一年来多少事，明月湾中晚涛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