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南,格桑花已是开得极盛。
“殿下,公主,我们如今已过壁山,已是到了汉土,正是南夏、南燕、南越的分界线漯河。”来接我们的使臣吴光向我们指着详细地说道,“这里地势复杂,臣打算让队伍休养一晚,也好让殿下公主为明日进殿仔细准备准备。”
围绕漯河两岸有一大片芦苇,尚在初夏,芦苇与清流同色,夕阳的光洒在上面风一吹如同波浪一般泛着绿光。
萧敛接住跳下马车的我,对那使臣温和地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我跑到漯河旁边脱掉鞋袜将脚放进水里面,冰凉的鹅卵石咯着我的脚心,微微的疼。
萧敛在我旁边坐下来,伸手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嘴旁有一个浅浅的梨涡,黑夜一般眼睛此刻被河水和夕阳映得有细碎斑驳的明亮,“害怕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锋芒。汉宫之中暗藏的硝烟涌动和风云诡谲就像是一把时时刻刻放在人脑袋上的一把刀,行差踏错稍不注意便是杀身之祸。
但是我和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是却是我们一定要走的路。
不待我回答,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中似有星火灼烧,语气却淡淡说道:“哪怕与所有人为敌,哥都会护着你的。”心上的玉佩烙得我发烫,他像是知道什么,我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少年。
从我和他见到的第一面开始,他便学着保护我,豁出性命一般。我看着他英挺的侧脸,有半刻的愣神,很想问问他,如果我不是你妹妹呢?但我不敢,我害怕那个答案是我不想听到的。
“有刺客!”
马车队里一声暴喝,我听得一惊抬眼望去——开阔的原野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一排蒙面的黑衣武士。
这一路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都是乔装成马商赶路的,甚至担心东辽中途反悔连原本行程路线也改了。而如今却在漯河分界‘等’到了一群刺客,唯有一个解释:便是他们埋伏在这里等候了我们多时。
在萧敛站起身来的那一刹,那些人纷纷亮出自己的兵刃,手中的凤尾钩如同流星一般勾在了马车,齐齐整整笼罩而下,编织成网将所有返汉使者困在其中。
萧敛将我推开,纵身一跃抽出插在靴子之中的金刀,蹬在马车窗子上如同鹞子一般飞过,飞过之处凤尾钩连接的绳子应声而断。玄风抬腿嘶鸣一声跑过来,稳稳地接住了他。萧敛骑在马上,取过马背上的弓箭对惊慌失措的使者说道:“都别愣着!”使者中不伐有武艺好的,回过神来也纷纷去拿兵器。
转眼,刺客拿着弯刀顷刻而至。
世人都知道,东辽人善使弯刀。侯生不会武艺和我一样蹲在地上,我滴溜溜地转了转眼镜看着那些刺客,明显,他们弯刀技巧远远没有水准,若是弃弯刀而用剑,我想,应该能坚持久一点!又或者,派来刺客的人远远高估了刺客的武艺。不过片刻功夫,来的刺客已被解决得七七八八。
“谁会在这里埋伏呢?”侯生嘶了一声,自言自语喃喃说道。我想侯生自从上路以来精神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如今面对在回国的路途上的意外,他的脑袋恐怕无法运转。
我指着那些尚在坚持的刺客,组织了下语言,“你看,那些刺客本不善于用弯刀却仍然使用可见并不是东辽的人,再来他们身形较东辽人稍显矮小;其次漯河虽是汉土三国分界之地,但是我们乔装成马商不应该引起燕国与越国的注意;能埋伏在我们回国必经之地,显然是不希望我们回去,你想,除了南夏的人还有谁?”
侯生似是难以消化,但又说不出什么反驳我的话来。
正当我冥思苦想到底是谁想置我和萧敛于死地,又想嫁祸给东辽的时候,漯河对岸有马蹄踏在地上引得闷闷响动。
马蹄溅起尘土飞扬,斜阳如血。
我紧张地握住手,难道是又来了一拨刺客?
“南笙!”萧敛朝我一声暴喝,脸色白得吓人,但他的手却是一松弓上五支箭下一瞬便解决掉五个刺客,其中一个正是冲我扔弯刀的那个。
那弯刀被他甩得打着旋儿,直直朝我飞过来,越飞越快。我不打算求助已经吓得摊在地上的侯生,抱着头打算就地一滚的时候,一把箭射过来直直打落那把弯刀射进我脚前的泥土中三寸,力道大得箭尾精致的羽毛甚至都在颤动。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奇怪的人,他的身后跟着一队整齐静默的人马。那怪人手里拿着弓歪这头打量着我。面具下一双眼睛静默如同若水,瞧得我心里一怔。
见我没事,萧敛松了一口气,剑尖指着最后一个中了箭尚还活着的刺客,跳下他的面巾,语气冰冷:“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喉头微动,便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一丝黑血。
卫离蹲下来试了试刺客的鼻息,又撬开他的嘴巴,最后对萧敛恭敬说道:“殿下,他已经服毒死了。没有活口。”
“多谢英雄救命。”侯生后怕地站起来,朝那射箭之人拱手感谢。
那人没理侯生发自肺腑的感谢,驱马来到我面前。
“南夏王室的人?”那人骑在马上,青铜面具逆着光闪烁着诡谲的光芒,声音听不出年纪,唯有两鬓中隐隐夹杂着白发。面具背后的一双眼仿佛弱水一般不起波澜,又像一波寂如寒潭的水,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想起冷宫中记忆里层层叠叠的琼花。
上一刻,他救了我;
下一刻,他拔出寒芒的宝剑便已指着我,声音听不出半点起伏:“说!”
侯生看着横在我脖颈只差头发丝儿距离能吹毛断发的宝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英雄,那个我们——”拿不准到底对方是敌是友,他说了个‘我们、我们’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什么来。
我怔怔地看着那人腰间牢牢戴着的用头发混着红色丝绳编成的相思结,惊得说不出话来,像是在记忆某个地方上覆盖了层层叠叠的琼花花瓣被风惊起,若隐若现却始终离不出个头绪。
萧敛流云一般转过身拔箭上弓,手指间死死勒住五支箭弓弦被拉到一种令人惊异的弧度。跟在那人后面一队的死士齐刷刷地拔出剑,动作整齐划一无需多余的指示只听得见一声剑刃出鞘冰凉的摩擦声。萧敛嘴角紧绷,浓墨的剑眉紧皱,箭尖直指那个人,是不动声色的示威,即使在这样胜负优劣悬殊的情况下。
那人对这样的示威视若无睹。
面具下传出一声轻笑,他就那样轻易地收回了剑,“看来是了。”
见他收回剑,萧敛这才放下弓,那些死士统统收回剑,不做任何言语。
萧敛走过来扶起‘吓呆’的我,低声急急问道:“南笙,你怎么了?受伤了?”
我垂着头,听他这样说便摇了摇头,脑海里像是塞了棉花一般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头绪。
“你的箭法是傅薄天教的吧!”那人骑在马上,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欣赏,“这么年轻的少年,练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
萧敛微微蹙眉,转过头看着这个敌友不明身份不明的人,微微迟疑,“你认识他?”自从二十年前壁漯之役,傅薄天一身残疾,从此隐居在琅嬛,已经鲜有人提及他。
那人轻笑,“没想到他还活着,真是……”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在回忆过往。
萧敛打量着他的衣着,试探问道:“前辈,可是燕国人?”若是燕国人,非敌非友的态度和对傅薄天的态度便能因此解释了。
“放肆!敢这样——”终于,在那人身后一直保持透明状态的死士开口吼道。
那人伸手让那死士住嘴,青铜面具下的双眼扫过马车队前的一行人,偏过头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没有回答萧敛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可是南夏皇子?”
很明显,两个人都不想承认各自的身份。
萧敛退了一步,拱手沉声说道:“多谢前辈今日出手相救舍妹。”他拉拉我的手,我冲那个人笑:“多谢大叔。”
那个人手执马鞭指着我,淡淡说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何况小姑娘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你们既是南夏王室,想必以后我们会见面的!”他调转马头,打算离开,死士骑在马上整齐地跟在他的后面。
我听到他的话,像是触电一般,高声问道:“那个人,在南夏吗?”
那个人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我不知道。”不再停留,策马离去。
等他们走后,其他使臣们渐渐聚拢过来。侯生向萧敛正色说道:“殿下,那些人是燕国的,那个戴青铜面具的,恐怕在燕国位高权重!青铜面具……青铜面具……”
吴光啧啧称叹:“在燕国,戴青铜面具能有这气势的只有一人,便是鬼面将军相宜缚,战功赫赫官拜大将军!为了笼络他,燕君下嫁长公主,可是听闻鬼面将军面容吓人,和长公主感情并不好。没想到,我竟在这里见到了他!”
卫离隔着漯河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嘶了一声,似是疑惑:“我怎么觉得那个戴青铜面具的怪人,我见过呢?”
吴光和卫离在此前便是好友,他提着尚在滴血的剑走近卫墨,“你这样说,好像我也见过。啧啧,那背影真是熟悉!”
我静静地望着永不疲倦流淌着的漯河,河两岸的芦苇茂盛极了,像摇曳生姿的女子等待心爱的情郎。
“在想什么?”萧敛悄悄来到我身旁,轻声问道,“刚才那个怪人?”
我偏过头看他,认真地看着他:“哥,你说世上真的会有人愿意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吗?”
萧敛轻笑,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漯河闲闲地晃着如同小时候那般小心翼翼,“这个,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值不值得。”
我更加不明白:“那什么才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
萧敛无奈地看着钻牛角尖的我,看似头疼地笑,他想了想说道:“若是两人因为那最终的相遇而一直怀抱着希望等待着便是值得,若是一人丧失了寻找的希望便是不值得。所以,南笙——”
他突然停下来,我愣愣地望着他。
“如果有一天你走丢了,你只要等在原地,我就会来找你。”
我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嘴巴弯着细碎的白牙整齐地露出来。都说身逢乱世便是身不由己,那些关于很多个等待的故事大多以薄凉收场,而我是如此幸运,有这样一个人能够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