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言语仿佛是雷霆,由狂风卷席着,冲入了秦书淮心里。
他脑海里全是赵芃当年笑意盈盈的模样。
十二、三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他觉得,赵芃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他以外的人。
十四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她觉得,除了他秦书淮,赵芃不屑于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岁,赵芃成为玉阳公主,成为他的妻子,他看赵芃,就发现,赵芃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来强调赵芃爱他,然而这么多年来的慰藉,却在柳书彦的言语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得去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
哪怕是当年,赵芃或许,都没有很爱他。
所以哪怕她也许或者,也未必想见他。
秦书淮闭上眼睛,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身子,蹲了下去。
他蜷缩着自己,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膀颤抖着,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哭出声来。
柳书彦捧着酒,瞧着他,看着这个人从压抑着的啜泣,逐渐嚎哭出声。
他坐下来,将秦书淮拉到肩头,拍打着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后,重新开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说着,柳书彦就将酒递给秦书淮,秦书淮不管其他的,举杯就喝。
柳书彦给了江春一个眼色,江春赶紧就去拿酒来,一坛一坛搬进来,柳书彦一碗一碗给秦书淮喂。
秦书淮也不推拒,一口就闷了。
喝了许久,秦书淮也醉了,柳书彦也有点晕,秦书淮抱着酒坛子,和柳书彦说过去的事儿。
“我第一次见她时候,是九岁吧。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我刚到北燕。”
“北燕人欺负你了吗?”
“当然欺负的啊。质子嘛,谁都知道你什么都没了,你是太子又怎样啊?反正以后什么都不会是你的,活着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么样,表面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着皇子们上课,私下被欺负。”
“我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吧,是在冬天,她穿得特别薄,看上去可怜极了。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胆子却特别大,敢从冷宫里面溜出来,守在池塘边。”
“我当时也守在池塘边。”
“守着做什么?”柳书彦有些困,却还是打折精神询问,秦书淮目光有些茫然,回想起当年来,慢慢道:“饿了,捉条鱼吃。”
他想捉鱼,赵芃也想捉。
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他们合力捉起一条鱼来,赵芃请他去冷宫里喝鱼汤。
那个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鱼汤,而池塘里的鱼少了,终于让人发现了,就让人去查。
他们两个人很害怕,惊慌之间,秦书淮突然鼓足勇气问她:“你怕死吗?”
赵芃眨着眼睛,秦书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帮你走出冷宫去。”
“怎么走?”
“我会帮你将皇帝引到池塘来,然后你故意让皇帝察觉你捉鱼,到时候你最好不要展露你认识皇帝,就像一个普通小姑娘一样,对皇帝展露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虽多,但居心叵测,骤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许,这就是你的机会。”
秦书淮说着,却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许,你会死……”
听了这话,赵芃却是笑了。
她理了自己的衣衫,扬起头,淡道:“死又何妨。”
赵芃不是一个聪明人。
回想起来,秦书淮觉得,若论阴谋诡计,赵芃算不上顶尖,可是却很少有人,能有她这份气魄和勇气,说要做什么,豁出性命也能做。
她在那阴暗的北燕皇宫里,如同一把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温暖着他。
于是他帮着她,在学堂里告诉那些皇子们,说他见到了仙女在湖中抓鱼,他将场景描绘得玄而又玄,又暗中买通了好些太监,开始散播这样的谣言。谣言终于惊动了皇帝,皇帝决定亲眼去见一见这位仙女。
然后他就见到了赵芃,冬日里,身着寒衣,卧冰求鲤。
皇帝假装成一个侍卫接近赵芃,去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风寒,弟弟体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就给他们偷鱼。”
“这是皇帝的鱼,你偷了,难道不怕皇帝怪罪吗?”
“偷鱼是罪,可若不顾人伦,看母亲弟弟病重而不顾,这更是大罪。孝道为天,大义为先。而且,”赵芃笑了笑:“父皇仁爱,又怎会因此罚我?”
因为赵芃孝顺感动了皇帝,因此赵芃和赵钰获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进学的资格,从那以后,他就天天能接触她。
他十岁时候,就通读诗文,那时候赵芃大字不识,在课堂上常常闹笑话,他嫌弃她愚笨,讨厌她太过活泼的性子,却还是会在她无法回答问题时扔出下纸条,下课后揪着她给她讲课。
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当年和她一起喝鱼汤时的恩情,可等长大后回想,一起抓的鱼,又哪里来的恩情?
不过是少年人不肯承认那小小心思,假作无情而已。
他断断续续和柳书彦说着赵芃的事,感觉一切仿佛随着言语尘埃落定。说完了,哭过了,柳书彦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书淮闭上眼,没有说话。
柳书彦看了看时辰,同秦书淮道:“长公主给了你一封信,我是来拿信的。”
“在书房。”
秦书淮有些疲惫:“江春带你去拿。”
柳书彦点点头,跟着江春——去了书房。
秦书淮躺在地上,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睁眼看着房顶,第一次感觉,这段感情,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结。
无论他愿不愿意,这段感情,已经过去了。
赵芃死了,再也回不来。
他有些疲惫起身,去了自己屋里,屋里全是赵芃活着时候的东西,他从周边放画的瓷瓶里随便抽了一幅,就是赵芃的样子。
他打开画来,扔进炭火之中。
火舌舔上画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飞烟灭而去。
秦书淮觉得内心尖锐的疼,让他几乎难以呼吸,可是他仍旧颤抖着手,将画一幅一幅送进火里。
他面色平静,眼中一片死寂,盯着那画上女子的面容,不肯移开。
他想这一辈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个人,如此珍爱。
因为再不会有一个人,在他秦书淮最艰难的日子,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他的生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捉鱼。”
“那你捉鱼,我做菜,我请你喝鱼汤好不好?”
秦书淮克制住自己眼中的雾气,看着火光骤然腾升,也就是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王爷。”
是赵一。
“讲。”
秦书淮声音沙哑,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听,不想被打扰,可理智告诉他,再疼再难,他也得往前走。
赵一抿了抿唇,看着秦书淮的样子,终于道:“属下觉得,公主或许还活着。”
秦书淮动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望。
可他希望落空过太多次,于是希望升起时,他立刻强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证据。”
“那日假扮柳书彦与长公主接触后,属下认为,长公主和当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书淮抬起头,看向赵一。
秦芃是借尸还魂的人,这一点已经证明了。而他推论秦芃是姜漪,为什么赵一会认为秦芃是赵芃?
秦芃是赵芃?
怎么可能呢?
如果她是赵芃,她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姜漪?为什么不来同他说,不来……
想到这里,秦书淮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骤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踪了长公主一天一夜,还偷了她房中的笔墨。”
说着,赵一将几张纸放到秦书淮面前。
上面是秦芃随手涂鸦和戏作,秦书淮看到那字迹和画笔,瞬间急促了呼吸。
“这是长公主私下无人时的笔墨,这是原件,我临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销毁。公主十分小心。”
秦书淮不说话,他死死盯着她的字,她的画。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的,她的画是他手握着手带着她学的。
这世上如果说谁熟悉他的字迹画风,必然是他秦书淮。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字?
怎么会有……
秦书淮颤抖着身子,听赵一继续道:“事实上,长公主无论言谈举止,饮食习惯,都十分像主子……”
话没说完,秦书淮就冲了出去。
“备马!备马给我!”
秦书淮驾着马,一路追着柳书彦过去,柳书彦正歪在马车里,看秦芃写给“柳书彦”的情诗。
情诗写得情意绵绵,文采飞扬,柳书彦作为当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赞叹。
而事实上,秦芃也知道柳书彦是个文豪系列,所以特意想卖弄一下文采,可她文采一般,左思右想,干脆将秦书淮当年写给她的情诗原封不动的送了过去。
柳书彦看着这诗,虽然赞赏,但总觉得怪怪的。
他正提笔想修一修,马车突然被人拦住,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秦书淮跳上马车,卷帘俯身在他面前。
“信给我。”
“什么?”
柳书彦愣了愣,秦书淮提高了声音,大吼出声:“把秦芃的信给我!”
说话间,秦书淮意识到柳书彦正拿着那封信,干脆一把抢了过去!
他借着月光看着那封信。
这首诗他熟悉,太熟悉了。
十七岁那年,秦芃说她是木讷,从未给她写过情诗。
他只擅长策论,不擅长这些风花雪月,这首诗他写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终于在一个清晨,悄悄放在她枕下。
这是他和赵芃闺房之乐,甚至白芷都不知晓。他以为赵芃死了,他一辈子再见不到。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自己妻子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信里,再见这首带着他少年慢慢情谊的诗词。
秦书淮大笑出声,将纸撕得粉碎。
柳书彦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争抢:“秦书淮你疯了?!”
秦书淮将手中随纸扬手一撒,转身跳上自己的马,就往卫府奔去。
赵芃,赵芃。
他闭上眼睛,颤抖着手。
他曾以为赵芃死那一刻,是他人生里最绝望的时刻。
然而时至今日却才明白,这世界总比你想象更残忍,这现实总比你以为更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