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背尸人的身份不受欢迎,陶半瞎的家在小水村外围的山地上,与聚居地隔着不短的距离。
院墙是一半土砌一半篱笆的简易墙壁,一个成年人用力一踹就能摧毁,丝毫起不到阻挡盗匪、野兽的作用,不过是虚有样子罢了。
走进院子,院内有几块石头搭成的不规则石桌,和几个木墩子。
朝南方向辟了三间屋子,一间柴房、一间客房都是茅草房,遮雨不挡风。
中间最好的那间卧房是用红泥混着木头、石块砌成,从里边不时传来咳嗽声。
范闲疑惑地问道:“屋里是?”
“我婆娘,身子不大好。”
陶半瞎解释着,对着众人道:“几位先生稍等。”
说着,他朝卧房内走去:“十二娘,来客人了。”
不多时,陶半瞎扶着一名面色蜡黄、身形干瘦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朝范闲几人见礼。
行礼间,一阵秋风吹过,中年妇人咳嗽地更厉害了,陶半瞎连忙告罪一声,将中年妇女扶回了卧房。
等到陶半瞎再出来,高达忍不住问道:“我看陶大哥也年过不惑了,应当有子孙在,为何不帮陶大哥修缮一下屋子?”
这话问出来,陶半瞎面色一滞,垂下了头。
高达感觉到院中的气息变得有些压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
却听陶半瞎谈了一口气,摇头道:“儿子……我本来是有的。”
本来是有的?
范闲眼睛一眯,从陶半瞎的神态和话语当中,听出了些许异常。
没等他问,便听陶半瞎幽幽开了口:“几位先生是陶半瞎的恩人,我就不怕啰嗦,和几位先生说说。”
“说起来,陶家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十二娘之所以半死不活,我之所以去做人不人鬼不鬼的背尸人,都和我那儿子——陶五有关。”
范闲心中的疑惑更甚,坐在了木墩上,静等着下文。
陶半瞎擦了擦独眼流出的泪水,长舒一口气,开始了讲述——
一年前,陶半瞎的儿子陶五十七岁,从县学放学归家,路上遇到一伙恶少强行侮辱一名村中少女,将圣贤书内容身体力行的陶五义愤填膺,上前便去见义勇为。
孰料带头的恶少乃是县里典吏申国尧的远房侄儿,被陶五喝止后并不惊慌,反而恼羞成怒,命人将陶五按住,当着陶五的面逼得那少女跳崖而亡。
陶五怒火中烧,硬是挣脱了束缚,激愤之下抱着恶少一齐冲下山崖,同那少女三人一同摔死。
这件事情被典吏得知,陶家顿时造了大殃,家中田产被各种侵占、家宅被一伙地痞夺去,且伪造了地契等等。
当时的县令正值升迁之际,不愿多生是非,陶半瞎几次求告无门,好好的村中大户也变成了离群索居的孤魂野鬼,只能靠在红泥工坊做工为生。
到了这种地步,典吏依旧不肯放过陶半瞎,买通乡老判陶五故意杀人,由陶半瞎每月给恶少家人半吊钱赔偿,持续三十年。
陶半瞎想过去京都告状,可县里到处都是典吏的人,他每次刚刚动身,便会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地痞殴打,赶回村子,这只右眼,便是在那时瞎的。
后来,他便心灰意冷,逆来顺受,在做工之外找了一份背尸人的活,用来赚取给恶少家人的赔偿。
……
故事,是个很俗套的胥吏欺压百姓,导致百姓家破人亡的的故事,在各地衙门的案卷上不知出现了多少桩。
只是这次由陶半瞎这个当事人情真意切地讲出来,又有眼前的破败院落做佐证,三人的情绪,不出意外地被调动起来。
“砰!”
高达一拳砸出,在半空中留下音爆声,寒着脸道:“狗官!”
叶仁摇头,否定道:“他还算不上是官。”
他手中的长棍微微颤动,似乎要脱手而出,取人性命。
高达胸膛起伏,看向范闲:“大人?!”
他目光中杀意凛然,似乎只要范闲一声令下,便能奔袭百里,要了典吏的性命。
范闲摇摇头:“不急,我身上兼着京察主官的职司,太平县也在管辖范围内,有的是手段让他伏法。”
听到范闲这话,高达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去。
“大、大人?”
陶半瞎惊疑不定地看着范闲三人,微微后退了几步。
来到自己家的,似乎并不是什么游学书生和护卫。
见到陶半瞎的样子,范闲揉了揉眉心,有些愁苦——陶半瞎被不作为的县令、鱼肉百姓的典吏害得人不人鬼不鬼,自己的官场身份却在这时暴露,不是好事啊。
大意……不,是过于激动了啊。
日后要多练练养气功夫,争取能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还能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
只是事已至此,范闲也没其他办法,尽量堆出温和的笑,对着陶半瞎道:“对不住陶大哥,我本名范闲,其实是朝廷众人,这次来是为了查一件案子,不得已才隐瞒了姓名。”
说着,他朝陶半瞎歉意地行了一礼,而后卸下了脸上的伪装。
高达、叶仁也跟着起身,朝陶半瞎报出了真名。
谁知,陶半瞎听到范闲二字,眼中泛起神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您……您就是小范大人,那个不畏权贵,为我们小人物讨一个公道的小范大人?”
“戏文里唱了八百遍的范青天,来到了我眼前?”
“老天有眼,五儿的冤屈,有洗刷的一天了!”
陶半瞎仰天大叫,一半脸笑一半脸哭,独眼当中豆大的泪珠如断线珍珠般落下,打湿了脚下黄土。
见到这一幕,高达默默转过身去,右手状若无意地划过了双眼。
叶仁眉眼低敛,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范闲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悲哀,上前宽言安慰,扶起了陶半瞎。
好半晌,陶半瞎的情绪才平复下来,他又将妻子带出来,重新向范闲见礼,夫妻俩又是好一顿痛哭,直到身子衰弱的妻子累了,陶半瞎这才重新平复心情,将妻子送回了卧房。
重新出来后,没等他说话,范闲先开了口:“陶大哥,我的属下已经去追踪那些地痞,这件事,我会管到底,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陶半瞎连连点头:“大人请说,陶半瞎上刀山下火海,眼睛都不眨一下!”
范闲笑了笑,斟酌着用词问道:“陶大哥可还记得,你前些日子背过两具身着劲装的汉子尸体去乱葬岗?”
陶半瞎没多思索,便连连点头:“记得,记得,雇我的人出手大方,给了足足两吊新钱,这事我印象深刻。”
说到新钱的时候,似乎是想到了钱被地痞抢去的事情,他神情有些低落。
范闲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陶大哥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当时说了什么?”
陶半瞎回忆着道:“说倒是没说什么,就是说这是家里中毒死掉的护院,给我两吊钱要我背去乱葬岗,当时我们是在红泥工坊外碰的头,天太黑,我只能依稀看清他的样子。”
“看样子,他像是个读书人,面向年轻,一身银白长衫,是名贵布料,腰上有玉佩、禁步,手上还拿着一把带红玉坠子的扇子……”
贺宗纬!
听到陶半瞎的回忆,范闲脑海当中,本能地冒出来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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