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破冰不久,船行其间更是需要谨慎小心,范闲站在船头,感受着猎猎江风,目光落在被大船斩开,还带着碎冰的江水上,又挪到了身边的海棠朵朵身上。
“渭州君山会已了,你不回北齐,怎么想着南下苏杭?”
海棠朵朵似乎是不耐寒风,抽着鼻子不耐烦地回道:“从上船来,这话你已经问了六遍了,我说了,南下有事,私事!”
闻言,范闲怔了怔,旋即苦笑:“好好好,那我不问了,圣女大人在船上,一切随意。”
说着,他朝海棠朵朵拱了拱手,走进了船舱。
码头上,询问范闲能否搭个顺风船的那位,正是海棠朵朵。
渭州君山会被捣毁后,范闲便再也没收到对方的消息,本以为她任务完成,回北齐复命去了,谁知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范闲自然不会相信,这位圣女大人南下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私事,但对方脾气不大好,既然不肯说,他也就只能装作不知道。
左右他这个两江市易司都提举可以在五州随意走动,到时候跟着海棠朵朵,看看对方要做什么就是了。
船舱口,王启年正揣手坐着,拎着一壶热酒自斟自酌,神情比之在京都轻松了不少。
范闲停下脚步,看向王启年:“心情不错?”
王启年起身朝范闲拱了拱手,嘿嘿笑道:“离开京都,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他这么恋家的人,自然不是觉得离了母老虎夫人,才能松口气。
范闲心中,他说的是不用再担心京都城的明枪暗箭了。
只是,范闲自己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南下接掌内库,便是要夺走二皇子夺嫡最后的筹码,这一路不会太轻松。”
王启年老脸一苦:“大人,你就不能让王某自欺欺人几天,轻松一下吗?”
范闲笑笑,迈步朝船舱中走去:“跟上,去看一位老朋友。”
王启年闻言,连忙收好酒壶,随着范闲而去。
这艘官船乃是水师护卫船所改,虽然没有多少战斗机能,但保留了船体庞大、船舱深广的特点。
范闲与王启年一路向下,来到了最底层。
这里自然没有阳光照射,且因为与水面立的最近的缘故,空气中带着一丝丝湿气与寒意,让人心生不喜。
在一盏盏挂在舱壁的油灯照耀下,范闲带着王启年,来到了尽头的一间舱室。
舱室外守着四名监察院官员,太阳穴鼓起,气息绵长,显然是修为傍身的高手。
见到范闲到来,四人行礼:“小范大人。”
“嗯。”范闲应了一声:“开门。”
四人闻言,凑到了铁皮舱门前,每人取出一把钥匙,依着顺序嵌入了门上一个半球状的机关当中。
范闲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最后嵌入半球机关正中间。
“咔咔……”
随着一阵机关响动,铁皮舱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边的场景。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范闲皱了皱眉,一旁的王启年连忙取来一盏壁灯,照向里边。
里边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有一人躺在角落当中,白色的囚衣上满是血污,听到开门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唯有轻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王启年走进舱室,将壁灯凑近,照亮了那人的脸——货郎!
被关在船舱中的人,赫然便是货郎!
“带上甲板,以后这间舱室就不用守着了。”
范闲朝着门口四人吩咐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海棠朵朵已经不见了踪迹。
范闲和王启年先走出来,四名监察院官员随后抬着货郎出来,将后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没办法,这人受了监察院的十八般酷刑,伤得实在是太重,只怕众人用的力道大些,他就会一名呜呼。
“守着甲板,这段时间不许任何人上来。”
范闲朝着四名监察院官员吩咐一声,而后看向王启年:“把那两兄弟找来。”
看到众人领命离去,范闲蹲了下来,盯着货郎的脸。
饶是受了这么多酷刑,又一路颠簸,货郎依旧保持着清醒,只是似乎习惯了呆在黑暗中,躺在甲板上的他微微眯着眼,有些怕光。
范闲抬手,帮他遮住一些阳光,问道:“知道为何特意将你带出来吗?”
货郎已经动不了了,但因为范闲手掌挡着光而睁开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嘲笑,似乎在说:不可能是想招揽我吧?
“你猜对了,我不是要招揽你。”
范闲似乎读懂了货郎的眼神,平静地道:“你必死无疑,但我想让你死得更有意义些,在监察院地牢,做不到这一点。”
监察院地牢做不到,自然要私下带出来,在外边做。
货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紧接着又被疑惑所代替:渭州君山会没了,我怎么死才会有意义?
“你会知道的。”
范闲咧嘴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寒意。
“哒哒哒……”
有脚步声在甲板一侧响起,王启年来到了范闲身后:“大人,人带来了。”
闻言,范闲起身,看向王启年身后,那里站着两名仆役打扮的少年。
思叶、崇叶。
范闲此次南下,将这二人也带了出来。
“先前对你们有过承诺,现在可以兑现了。”
范闲说着,伸手指向货郎:“他便是君山会,货郎。”
崇叶早就看到了货郎,听到范闲这话再也忍不住了,三两下冲到货郎边上,死死盯着对方,双眼仿佛在喷着火。
“嘎吱、嘎吱……”
崇叶拳头握得爆响,咬牙切齿地道:“货郎,你还记得我吗?黄之涣!”
黄之涣?
甲板上,货郎抬头看着那张稚嫩却又充满怒火的脸,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旋即又变成了无所谓。
自己在君山会这么多年,因自己而遭难的人多了,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庆历元年,起居郎黄尧离任赋闲,你想从他口中逼问出先帝驾崩当年的起居注内容,不惜在他面前挨个残杀了他一家一十八口男女老幼!”
“我便是他的独子,当初与邻居之子玩换衣游戏才逃过一劫,致使邻居之子因我惨死!”
崇叶一字一句说着,仿佛在释放一枚枚裹挟着怒火的炮弹:“可惜啊可惜,我父亲忠君爱国,你们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恼羞成怒之下烧了我家。”
“而现在,我来报仇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崇叶袖中滑出一截骨刀,在日光下闪着幽光。
甲板上,货郎的目光却一直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讽。
我都已经要死了,还怕你报仇?
“咚!”
骨刀带着劲风刺下,将货郎耳边的甲板钉了个洞。
“你怎么能这么无所谓?”
“那可是我全家一十八口的性命!”
“你的羞愧呢?你的悔恨呢?”
崇叶趴在边上,死死盯着货郎的脸,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江上。
他双眼通红,一滴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甲板上,落在货郎的脸上、脖颈上。
然而,货郎目光始终平静,唯有在崇叶的唾沫溅过来的时候,眨了眨眼睛。
崇叶似乎从没设想过,自己的报仇会是这个样子。
仇人躺在甲板上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对做下的罪恶既不悔恨,也不否认,仿佛曾经踩死了一窝蚂蚁一般。
“啊啊啊啊……咳咳……”
崇叶带着茫然起身,迎着大江嘶吼,吼得撕心裂肺,吼得寒风灌进胸腔,让他咳嗽不止,咳得眼泪如潮水。
良久,他才冷静下来,扶着船舷无力地喘着气。
范闲沉默了片刻,上前低声道:“我有药物能让他回光返照,在一时三刻间变得能动能说话……”
“不用。”
崇叶平复了喘气声,安静下来。
他看了看手中的骨刀,而后又看向货郎。
“爹!”
“娘!”
崇叶嘶吼一声,扑向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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