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做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做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角落里的某支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位尚宫的目光中就带了三分责备。她什么也不说,轻手轻脚搀起素盈,接下来几乎是半拖着她坐上御床,为她褪去凤冠礼服,然后就退出重帷。
烛光下满室金红,温暖的色彩驱不走素盈身边的一股寒气,害只剩一件绫衣的她不住发抖。所有的尚宫都悄无声息地退出,素盈听到殿门被轻轻合上,然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份静已让她心慌意乱,而有人拨开层帘向她走来的脚步声,则险些让她不能呼吸。她低着头,看到他的白绫袍移至她面前,又从她面前转到她身边坐下。
也许刚才静了太久,他们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的手温柔地放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暖和的掌心压住她的颤抖。
素盈牢牢记着,在她准备婚礼时,每个姨娘都交给她许多经验,而七姨娘白潇潇送她的是一句话:“整个婚礼太累太闹,他未必有空细看你的脸——当只剩你们两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对他微笑。不管他以后宠不宠你,总不会忘了这个微笑。”
她想要抬起头对他微笑,忽然听到他沉和的声音:“这时候,你想起了谁?”
被他一问,素盈心中就转过几个人影,每个都让她笑不出来。一滴眼泪突如其来,啪哒一声落在她的绫衫上,素盈甚至没有强忍的机会。
“妾有罪……”她低声告罪。
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抚过她的下颌、唇角、眼睑、眉梢。
“难过,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怀中,柔柔地说,“为了你我,以后,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温柔让素盈意外,她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遍体寒意全消。他似乎听到她的心跳渐渐平静,于是起身放下最后一重床帷。
素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但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体和气息让她不知所措。尽管他的抚摸是那么舒缓,她还是紧张得容颜失色。他比她年长十九岁,然而体魄依然强健有力,那一刻来临时,她禁不住迸出泪水,甚至吓得咬紧嘴唇忘了呼吸。他没有说话,亲吻她的双颊,每个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肤上一般轻软。而她头晕目眩,只能闭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个瞬间,她骤然睁开眼睛短促地惊叫一声,似乎浑身绷紧的血管经脉都在那一瞬轻松下来……
一声,两声……玉漏滴答,素盈睁着眼睛不知数了多久,心中却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声、两声”。她偷偷转脸,见她身边的他睡得宁静,呼吸匀净安稳。
她轻轻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却被他抓住。
“天还未亮,不吉利。”他闭目说。
据说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则此生难以白头偕老。
素盈缓缓躺下,仰望帐顶刺绣的无数芙蓉花。
“睡不着?在想什么?”他问。
素盈不敢告诉他——之前,她怕记不住明日受东宫、东宫妃、群臣、内外命妇朝贺的全套礼数,将它们写在一方丝绢上,藏在裙带中。她想拿来看,以免朝贺时出丑。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图,握着她的手轻声说:“记不住那些礼数也无所谓——你是皇后,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把你怎样。他们会看你的脸色行事,不会让你难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不。”他侧头看着她,也是一笑,“这是经验。”
他的眼角已生皱纹,然而含笑时双眸晶莹如蕴春水,素盈见了脸上一红,忙转眼看着别处。“睡吧,”他低低地说,“不然明天你撑不住。”
他的声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在不安的梦境中醒来。
窗纱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蹑手蹑脚地下床来。这次他没有拉着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头看了他两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过妆台时,她顺手抄起一支发簪,走到殿中喷云吐雾的香炉前,揭开铜罩,用发簪拨了拨,挑出一块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声“卜剌”,惊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只鸟影掠过,她松了口气,又回顾帷幕深处——他仍没有动静。
桌上有昨夜的残酒。她将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咽下。
辛辣的酒从喉头流下,她缓缓吐了口气,终于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