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潜的心里憋着一把火。
从那时在食堂中意外看到千叶开始,这把心火就窜起来燃烧不停,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骤然被掀开了泥盖的成年老窖,浓烈的酒香猝不及防爆发出来,转瞬就席卷了整个胸膛,连思维都要浸润在这种熏醉状态——作为军人,失控是最被厌恶的状态之一,因此这酒液的效果并非是放松,反而如毒药一般,激起了身体最本能的抗拒。
高压的体能训练没有磨灭这种叫人坐立难安的焦躁,疲惫松弛的精神思维也没有削减那些抓心挠肺的困惑。
他有太多的话要与她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得到解答,想要拔出那根从她离开彻那亚开始乃至于如今都一直梗在喉咙上的刺。
那刺直到现在都在汩汩不停地淌着鲜血,寻常时没什么感觉,但再度遇上她,才又淋漓出触目惊心的惨状。
余潜强行抑制住疯狂流窜的各种想法与情绪,稳定下心神,走到场中央,严肃地盯着自己的对手。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在东方人之中也只能说是中等,并不显得精瘦,也没有大块大块绽露的肌肉,反而结实匀称,看他走路的姿势,并不是军人常见的铿锵有力,而是显得有些轻快,无论是迈步的姿势,还是快慢节奏,都带有一种奇怪的韵律。
学员们并不能看出其中的奥妙,但亲眼见过千叶战斗的教官们却是眼前一亮,意识到她所说的“学生”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这肯定并非彻那亚的普众军用格斗技巧,堪底士并非封闭之地,对于格斗的交流一直都有,而且他们见过的彻那亚军人也不少,分辨得出来不同之处——那么就该是她的独门手法,很显然,她克敌制胜的本事并非是自己独有的秘密,就算是他人也能够通过训练与学习得到——顶多是她作为首创者以及身体素质的特殊性而更为切合这套技法而已。
西蒙斯并不算是魁梧,但他西方人的体魄看上去比自己的对手大了一圈,他应该是最熟悉千叶格斗技的,或许比“学生”还要懂得更多,所以他更能看出这位对手身上的特殊,这令他越加兴奋。
他忽然调转头颅,饶有兴味的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头,准确无误地盯在千叶身上。
片刻后,西蒙斯伸出手指,慢吞吞揩了揩自己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那笑如深海的大白鲨一般,血腥而残酷。
千叶好像骤然看到某种即将扑面而来的阴影,阴影中的怪物撕裂了自己短期内伪装的人类外衣,露出了贪婪残忍的本质。
千叶去医疗室探望倒霉的旧学生。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西蒙斯那混蛋是真的手下留情了。
被称为“魔鬼”的家伙,干起架来岂止是六亲不认,在陷入那种兴奋的状态,还能维持一定的理智没下手太狠,或者说能控制下手的力道,果然还是这段时间提升自我得到的成果。
不然他的对手们早被废了。
“魔鬼”西蒙斯可不是会手下留情的家伙。
她进去的时候,余潜已经醒了,表情呆滞地坐在床沿上,似乎想下床又像是犹豫着要不要下去。
年轻人看到她,条件反射挺直腰身就要站起来举手:“首……长官!”
临时的改口让他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动起来,骤然起身的动作带动的痛楚又叫他一个屁股蹲坐回去,他撕牙咧嘴地抽着气,大概为自己的反应感到丢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一口气提起就像是下不去的样子。
输是必定的,他知道自己打不赢西蒙斯,选择站出来,一方面自然是年轻意气,想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千叶到来所刺激的,本能地想在她眼里找点存在感。
但毫无反手之力,没撑多久就那么轻易被打晕过去,还是令他既感到羞耻,又觉得沮丧。
“不用觉得丢脸,”千叶说道,“所有了解堪底士的人都知道西蒙斯有多强。”
毕竟是基地明面上最亮眼的招牌之一。
对无法抗衡的强者承认失败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余潜愣愣道:“那你呢?”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脑子抽了,表情十分后悔,要是能把话吞回去他一定马上就做了。
千叶对于老学生都会对自己产生质疑的情况并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我不会让他赢。”
这话语中理所应当的自负与过去简直一模一样,让余潜想要松口气,但他的心中反而更加忐忑,有满腔的话想说,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硬是一个字都无法吐露——明明是如此难得的能与她独处的机会,偏偏他忽然变成了闭口鳖。
他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没什么大碍,长官……我只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马上就要返回营地。”
千叶觉得对方是故意在提“长官”这个称谓,但她还是说道:“这就好。”
“我知道你跟刘明凯带着组织的任务而来,我无意对你们的尊严跟使命作任何置喙,我只是想强调一点,退出并不是耻辱。坦诚失败比丧命更需要勇气。在这里,你们的身体、精神、尊严、理智都将被碾压得什么都不剩,这是人间地狱,选拔的是能在地狱中生存的家伙,这不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她停顿了一下,还是选择透露,虽然这不是秘密,但学员们确实不知道:“这次计划宁缺毋滥——最终计划规划一百人,但如果达不到标准,也可以一个都没有——下一期‘彩虹计划’依然会无缝衔接。”
“以及,不必再称长官,你知道这是在哪里。”
余潜看着她,脸憋得通红,就像皮肤胀了气一样,因为被对方小看了,也因为被戳中了心头的那点小算计。
年轻人总是会计较各种稀奇古怪的细节。
他看得出来她真的只是出于礼貌过来看他一眼,马上就要离开,他的胸膛抓心挠肺的极为不甘,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挤出几个字来:“……我明白……教官。”
千叶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等等!”
余潜连嘴唇都在发颤:“教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彻那亚?”
他到底还是问出口了:“我一直……想要知道!”
近乎于呓语搬说道:“你……明明有更好的前途!”
千叶没回答。
她在军中在警中的履历不是秘密,秘密的是她曾经犯下的错误,其他人只能看到她光鲜得令人咋舌的成就,崇仰于她那常人无法攀临的极限,却不知道她失控时有多么可怕。
她现在没有在监狱,而是拥有可贵的自由——这就是她必须离开彻那亚的原因。
生命值得敬畏,法律也值得敬畏。
“因为我犯错了……不,我犯罪了。”她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必须接受我的惩罚。”
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梅格医生探进一个脑袋。
“我很不想打扰你们叙旧,但是……”他看上去有些郁闷。
“对不起,我马上归队!”余潜忍着酸痛站起来。
他以为是来提醒自己的——作为唯一一个被送回基地医疗室做详细检查以免漏掉伤势的人,有些羞愧地说道。
“并不是,”医生看着千叶,“西蒙斯在外面。”
千叶挑起眉:“哦?”
“他绝对在打什么坏主意!”医生吸了口气。
“也许是是自认够格了,来找回场子而已。”
医生沉默了一下,呐呐地说:“所以传言果然是真的——谁打赢你,谁就能得到你的主动献吻?”
余潜脑袋一闷,没反应过来就喊道:“什么?!”
千叶看着他,某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问道:“哪里来的传言?”
“我怎么知道!”
余潜:“究竟是怎么回事!”
千叶又问:“那你听谁说的?”
医生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还真说不上来。
“这个……不是重点!”医生有些紧张,“你是避开呢,还是干上这一架?”
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千叶撸袖子就准备往外走,顺口一句:“你慌张什么?”
面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梅格医生就很急:“西蒙斯现在状态正好啊,之前那一波只够给他热身的,再加上连胜助长他气焰,这会儿就嚣张得很。我想,这么找上来,没个结果他绝对不肯罢休。”
千叶把门拉大,平静道:“那就给他结果。”
医生看她走路带风,表情更愁了,只能把话说直白:“我不是怕你输,我是怕你俩都躺了。”
他急匆匆强调:“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你俩都有重要任务,对你我是放心,但西蒙斯发起疯来,后果就很严重。你不得不承认我的顾虑很有理由,要不是你俩危险性都那么高,我也不说这话了。”
他是真怕着这架干起来,两人都玩完。
最后不是她搞死西蒙斯,就是她搞死西蒙斯。
毕竟西蒙斯对她有欲求……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总不会真干出要对方命的事,但西蒙斯这个魔鬼,他干的出就算自己断胳膊断腿、就算把对方断胳膊断腿、只要能达目的就不在乎底限的蠢事。
而做出这样的蠢事之后,她能放过他?
这女人更狠,更决绝。
千叶没作声。
她的情况糟糕程度比起西蒙斯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别人不知道而已。
她难道不知道好歹么?
“我从不避战。”她最后说道。
余潜的外语不错,那一连串话,语速那么快,都听得七七八八。
眼见着两人出门,他忙不迭地拖着酸痛至极的身体跟上,这会儿连疼痛无力都顾不上了,咬着牙关跟上去。
医生没拦住千叶,是真的奇怪:“我不是说不让你们交手,是这会儿交手太危险,避过他风头,改一天约架不行吗?”
千叶不理他了。
余潜在后面龇牙咧嘴:“不行。”
他心急的时候还是脱口而出惯用的称谓:“长官的武道守则,第一条就是不避战。”
现代格斗流派各有各的规矩。
彻那亚大多数流派更多、更杂,也更古老。
古老就意味着更多的规矩。
千叶主攻截拳道,又博采各家之长,并不是说她就要守这些流派的规矩,也不是说最初带她修行的师傅给她划下了什么道道,而是由身体强大转而精神强大的某种意志凝结,以该意志为方向、为目标、为动力——这就是所谓的武道。
梅格医生拉了余潜窃窃私语:“‘武道’是你们彻那亚的说法?”
余潜本来不想说话,在医生“我可以给你特批多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的许诺之后,立刻回答:“并非独有……不过东方国家确实比较重精神修行……其实狭义上来说,每一位格斗家都有他遵循的武道,你可以理解为一位强者为自己的强大设下的锁,既是对自我克制,又是寻求突破。”
医生表情奇怪:“那她不避战的意思是什么?无论什么人邀战,都必须应对的意思吗?”
余潜点点头。
医生又问:“你刚才说第一条——所以还有第二条?第三条?”
现在表情难看的是余潜:“只有两条。”
医生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另一条是……至死方休。”
“不至于吧,”医生先冒冷汗,然后蓦地反应过来,“不对,规则是用来锁她自己的!”
也就是针对她自己而言的。
然后冷汗冒得更多了。
不避战、至死方休。
怪不得她这么猛,怪不得她会去做雇佣兵,怪不得西蒙斯会对她如此看重……她的本质比起秩序,显然更趋向于混乱与疯狂啊!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能扛住西蒙斯,没准正因为他们是同类!,百合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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