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确实是个好学生。
她对于规则与生俱来的超高悟性,叫她在投入学习规则层面某件非常感兴趣的事物时,总是拥有会令观者惊叹的效率,学得极快,且极好——而一旦搞清楚套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马上就会成为她新习得的本能。
但她绝对不是个叫师鸿雪高兴的学生。
因为她在亲眼见证了师鸿雪的“万法皆通”之后,即便震慑于这绝妙的法理,首先尝试化用的竟是梅承望留给她的“遗藏”。
师鸿雪当然被气到了。
他本不该气的,千叶与梅承望的关系他早心中有数,但或许是倾注过多,期望过大,本能地将她划归到自己的领域之中,见她逆反得毫不犹豫,才会着恼。
他的愠恼永远不是喜形于色的勃然大怒,也非任何具现出形态的凌厉迁怒,倒像是纵使心内排山倒海都不会叫人窥见丝毫的冷漠与轻蔑,他若要收敛,谁都不能透过海面的风平浪静看到丝毫深海的恐怖暗涌——可他现在是在九重天,他的阴神之力正细致密布的天阶上,在他这般境界,一点风吹草动都逃脱不过感知,因此觉察到千叶小动作的瞬间,无意外泄的一点情绪,或许只流露出些微眼神,已经带动了九重天上有如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威力——千叶是真真正正被“丢”出天阶的,突兀又迅捷,极像是再晚一步都怕她死在里面!
下一秒,千叶就从鹤居的床榻上醒过来,虽醒,但还不如不醒。
她这样擅长忍痛的人,都没法按捺这恐怖的剧痛,她的魂魄每时每刻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碎、黏合、再撕碎,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身魂本来就处在被割裂的融合状态,此刻更别说融合了,魂魄的异象渗透到躯壳之上,带来更为惨烈的痛觉,她要痛得在床上打滚,七窍都流出血来,皮肤再度龟裂,转瞬之间就成了一个血人。
青金色的符文在全身上下激发,但也只是虚虚笼罩着她的身形使之不至于崩解。
常真跟婢女们吓得惊叫出声,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几乎就是在瞬间,屋外射入一道凛冽至极的寒光。
别子霄来得太快,甚至因为到来得太过迅捷,而叫身后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残影,他的神情也太严肃,与惯常浪荡恣肆吊儿郎当的模样丝毫不同,脸板得何其端正,竟极有某位山长的气度,甚至是沉冷得近乎骇然了,他扑到床榻前的刹那,便是剑出鞘。
剑音铮铮,如风雷之声般划破耳膜,凌厉之势几乎切割开空间,下一秒,这柄凛然大气的剑竟震颤着,幻化出数道凝成实质的剑芒。
剑芒如钉子般往下定住人影,他透体而出的蓬勃劲气随之散布,形成了一个场阈,将她整个儿包裹起来。
而最上方,剑悬于空,稳稳固定住这方小界域,也将她的魂魄钉在自己的身体中,不至于被活生生撕裂散魂。
别子霄手指飞快变换法诀,与师鸿雪之前所用是一个方法,提取血液中还未散失的生气反灌输回她的身体,减免自体生命力的流逝。
苍白的肌肤褪去血色,不受控制的剧痛与抽搐仍未停止。
但别子霄已经松了口气,他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上前一步,将人从床上抱起来,顾不上与常真说什么,就带着人冲出了房门。
“乾坤剑”随之而去,依然维系着圈定的界障。
……
千叶意识渐渐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方灵泉之中。
泉眼不过丈宽,四方翠色-欲揽,映衬得泉边奇岩怪石也出落得青润玉色,泉水是凝成液态的灵气,品质还相当高,她有在轮回云泉天池泡澡的经历,能辨别得出来这口如同一个天然浴池的泉眼有多难得。
此地怕是某处灵脉的具现化之处。
浑身上下还是疼痛,肉-体的痛与魂魄的疼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但并非不能忍受。
她在水雾弥漫的灵泉中抬起湿漉漉的脸,昏花的视野之中依然斑驳着大片的色块,要定神许久,才看到不远处蹲在石块上正低头小心翼翼观察她的人。
此人身后背着剑,腰间挂着酒壶,虽是一张俊脸,但儒袍穿得松垮,头发束得邋遢,瞧着就很不正经。
不过估计是他蹲的方式太接地气了,纵使是个生面孔,千叶也没感到什么威胁。
“你又何必气他?”对方忍不住说道。
气谁?
千叶的脑筋转得还不是很灵光。
“差点你就没了,知道吗!”不是恐吓,而是无奈地阐述事实,这个男人絮絮叨叨的样子极不符合此间的意境,苦着张脸的表情更没有强者的气度,“我师兄心眼比针还小!记仇能记八百年!别看他那一副端正得不行的模样,真发起火来那就不是个人!——当然,看他破功是很好玩啦,但你又不像我,皮实,怎么打都打不坏——你个柔柔弱弱的小娇娘,哪来那么大气性?你还不怕死,故意气他!”
他一拍大腿,十分懊丧:“‘万法皆通’都给你看了,他就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教个人!给你筑基,给你铺路,教你寻道心,可见你有多合他心意了……唉,我还以为他破了例终于要收个亲传,你就算不感恩戴德,好歹也会欣然接受,毕竟送上门的便宜不赚白不赚——哪想到遇到个对自己都能玩那么狠的,你这不单不领情,还恨得深切了!”
“这死心塌地得也太过分了,梅承望那厮真的有那么好?”
千叶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乾坤剑’别子霄?”
“嗯,怎么说?”天门山小师叔听到自己的名字振奋了一下,很快就自顾自脑补了,“你看我就是我师兄教出来的!我多厉害啊!你要拜他为师将来造诣肯定不亚于我!有没有一点点小后悔?”
“后悔最好了!你要知道,你现在到哪都不安全,还不如留在天门山!我师兄人虽别扭,但也不难说话,再说他有教学癖,看到好苗子就忍不住教一教……就这点说来,他对你的容忍程度绝对不会低——不管抱着什么目的,能从他手上挖点东西也不错嘛——偶尔你要非想气气他也没关系,叫他多涨点活人气……”
千叶一时都搞不懂,眼前这究竟是个真沙雕,还是大智若愚?
大概是她没应声,眼神又太过匪夷所思,别子霄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
他安静的时候反倒有那么点高人风范,但这番风范没维持几息马上就被他自己给打破了,他还挺沮丧的:“所以,我说,你是真没看上我师兄?”
这话讲的——不会说话大可以闭嘴——偏偏这还是个控制不住的话痨。
千叶都觉得,以这家伙讲话的习惯跟方式,师鸿雪没打死他真的是他本人涵养过高。
痛过一场,她呕吐的毛病倒是不见了,就是又害了头晕的毛病,痛还是次要的,至少能让脑子清醒,但是头晕起来,思绪彻底混乱,整个人都像是马上就会厥过去一样,是一种无法遏制的虚弱。
不过千叶挺冷静。
她发现,九重天上那么折腾过后,她的脑子好像忽然从混沌蒙昧的状态脱出,变得异常清醒,她因梅承望意外身死而生的怨怼,因师鸿雪的通天能为而生的震慑,都悄无声息淡退了颜色,自我意识重新占据上风,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她熟悉的频率上。
她直觉着身体已经无法再吸收灵气,便从灵泉眼爬出来,湿透而贴在身上的衣衫一脱离泉水,液化的灵气就开始蒸腾起雾,转瞬便干。
她绞了绞头发,甩到身后,勉强坐到石头上仰头看人,脸色苍白如纸,如一盏破败的美人灯,蹙眉轻笑中却自有一股从容之意:“承蒙厚爱——妾不配。”
别子霄终于体会到了别人被自己噎个半死时的感受。
这就不是标准的“不识好歹”了,这纯粹是“我就要跟你对着干”的光棍无赖。
……不愧是能跟梅承望混的。
他心想,报应啊师兄,任你英明神武,任你登峰造极,你这抢来的,到底难搂到自己碗里。
“别啊,再考虑考虑!”别子霄还想再挣扎一下,“你找遍全天下,都找不到我师兄那么适合你的老师啊!”
这话很对。
选择虽然是双向的,但是要知道,他师兄都见猎心喜的人,必定是麻烦到了一定的境界,才会激起他那么强烈的好胜心,她这求道路要失却这么一位老师,必定坎坷得多。
“妾来此,本就是错的——何必强求?”她讲得是坚定如铁,“妾愿回苦海。”
出门你就得死,还回苦海呢——等等,她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苦海?”
千叶直直地望着他,柔软却通透的眼神像是能窥探人心一般,叫人感觉心脏都像是光裸地暴露在外,毫无阻隔。
她说道:“妾要回苦海。”
这语气都不对吧!!
平平和和的腔调,低低郁郁的口吻,瞧着是凡尘女子常见的谦微,但从她口中道出来,为什么就跟下通牒没什么两样?
如果不让你去,是不是就要闹了?!
别子霄都傻了一下眼,常年跟他师兄混迹的某种忌惮悄悄冒出了头,那种不够用的脑子面对心机时本能的如临大敌……
开什么玩笑!
他在面对这个女人时感受到了师兄要算计一个人时的气场?
跃跃欲试一下子就被泼了盆冷水,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根本不是一只他以为的柔弱无害小白兔,而是某种伺机而发高深莫测的凶兽!
一个师兄就够叫人受不了了,再来一个?
他一下子就作出了赶紧下山游历的决定,对,马上就走,这热闹凑不来,容易被殃及池鱼,就让他俩自己折腾吧——能被他师兄看入眼的人,也不可能是等闲货色!
别子霄抹一把脸:“你……你……好吧,莫说别的,‘万法皆通’你必须学。”
“法理你已经接触过了,我教你怎么修习——千万别瞎尝试,你这会儿身魂有异,一不小心会搞出大问题来的!”
显然,他受托来给她开小灶。
拐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才想起来正事。
若把“万法皆通”当成一门神通,大概才是最正确的归类。
师鸿雪本人涉猎极广,莫说仙门常见的类别,剑、音、符、器,道心常有的倾向,佛、道、法、儒,便是魔道、妖力,他也有所研究——或者,不单是涉猎,也不只是研究,他是完全精通,否则也创不出这样的神通。
“万法皆通”的本质是分化与提取。
它的最终效果是化不同的力量为纯粹的能量形式。
这对千叶来说其实极具吸引力。
她穿梭世界,接触到不同的力量形式,对于她的本体来说,其实都是要被筛除的杂质,但如果“万法皆通”,又或者将此界所谓的“万法”扩展到万界的“法”,那这对于她的意义来说……
“夭寿啊师兄!她也太犟了吧!”别子霄风风火火闯进了“朝闻道”。
他师兄正伏在书案前,头都未抬。
他还保留着过去时的习惯,一烦就会抄书,过目不忘的人,抄书也就变成了默书。
别子霄嚷嚷:“她还不信梅承望死了!”
师鸿雪手腕一顿。
“阳神遗藏都在她身上了,她居然还没信梅承望死了!”
师鸿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虽然我知道师兄你肯定有自己的算计,但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坚定不移地认为苦海里真的有猫腻?”
作者有话要说:120
1先更,回头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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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唉,还是不要喜欢山长了吧,不然到时候你们又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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