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1)

夜深月明。

林寒见并未睡着,她在想兔子精说的那些话,对于窥探陆折予的梦境他没什么兴趣,她是在想所谓的陆折予修为被削弱的时刻。

按照兔子精的说法,陆折予修为会被削弱,本身也会陷入深度安眠。

那时,应当是他警戒最薄弱的时刻了。

她想去试一试那块冥雪玉。

曾经陆折予将冥雪玉从霜凌剑上取下来过,但是她观察了许久,发觉冥雪玉似乎是嵌入了那处凹槽,有种焊死了的感觉。她不确定是陆折予后来是不是做了点别的什么,比如加了禁制或是他们陆家特有的方法,将冥雪玉更紧密地同霜凌绑在一起。

——该不会真的焊死了吧?

退一万步说,就算兔子精说的都是假的,陆折予捉到她的把柄又要生气也没关系,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不会让情况太失控。

林寒见胡乱地想着,又想起当初有位同门对她说冥雪玉意义的事,还有这个所谓的条件本身,到底是拿到过就算是成功,还是非要将四个一起持有才能算成功……

陆折予回来得比预计时间还晚。

他朝林寒见的洞府看了一眼,沈弃说过的话还在脑中盘旋,可现在已经太晚,总不好去打扰。

凌遥峰没什么特别的景致,这里本就是星玄派最寒冷之处,不光是地势高,还蓄着一方寒池,底下埋着大量的千年寒冰,再加上陆折予修炼的功法和这霜凌剑的加持,说一句“苦寒之地”毫不为过。

宁音不喜欢这里的冷,他给她送了赤炎珠,宁音却不要。

她总是不稀罕他的东西。

可惜他很久之后才明白这点。

但宁音基础不稳,又心浮气躁,偏偏剑招使得很好,这样的相悖很容易让她走火入魔,陆折予不能放任她不管。

凌遥峰不光是冷,因着各种因素,是镇定心绪的绝佳地方。

他不会害她。

否则司阙真人怎么肯就这么将徒弟交给他,让他带到凌遥峰上来修炼一段时间?

这点道理,陆折予觉得实在太过浅显,不必多加解释。宁音的反叛行为被他视作某种不服气的心理,她分明大多时候都很乖巧可人,唯独总在他面前露出利爪。

只要不伤到自己,她想怎么折腾都行。

这点无伤大雅的叛逆心,在她身上也显得尤为可爱。

陆折予在那间设了结界的屋子里停留了许久,这里面全是宁音住过的痕迹,他很少走进去,或者说不敢走进去,但更怕别人破坏。

宁音的性子很决绝,别人碰过的东西她就大概率不会再要。

曾经他们在山下历练时,救了一位小国的公主,那位公主不知是为着什么,很喜欢同宁音说些奇怪的话,有一次他在场,手中拿了给宁音买的东西,这位公主跑上来抢了过去,他当时也非常不快,又不好为了这点事情说些什么。

之后他再去为宁音买了一份,他记得很清楚,宁音当时挑了挑眉,道:“我看公主大人这么喜欢,送给她比较合适。”

陆折予只以为她不愿意接受,加上后来的事,更觉得她是早有端倪地嫌弃他,只是反复思量她的过往,逐渐又将这件事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想起宁音曾经说过: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独一无二才说得上是特别。

大约……她那时不是在讨厌他,只是讨厌了那位公主的行为。

月亮隐入云层后。

四下昏暗寂静。

沈弃那里的茶水有安神静心的功效,掺了特有的配方,助眠功效卓越。

陆折予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静坐良久,将那颗好梦珠拿了出来。

他对魔气与妖气以及邪祟等有很敏锐的直觉,这颗珠子上确实没什么不妥之处,是以纯净的灵力结成。

往日他也曾将这颗珠子拿出来过,只是为了确认有无异常,这一次不同……他想试试,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做好梦。

因为,他最近连做噩梦的频率都减少了。

他自认为从未有片刻时间淡忘过宁音,不知为何,老天连这点看似折磨的念想都不给他留下,宁音似乎要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该如此行事,他应当保持清醒,做出正确的选择。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宁音只是他的一个梦,一个即将远去的梦。

陆折予这般想着,无声地将灵力灌入了好梦珠内。

珠子周身发出一阵浅粉色的光芒,扩大之后近乎纯白色,光晕落在了陆折予的身上,并不刺眼,十分柔和,犹如春风拂面,让他立时生了睡意。

陆折予未做抵抗,任由这股力量将他拉入梦境。

闭眼片刻,宁音便出现在他跟前。

她穿着紫色的罗裙,正在和身边的同门女弟子说话,还没有发觉他的到来。

那位女弟子问她:

“宁音,你为什么每次喊大师兄,都和我们喊的不一样啊?”

“嗯?有什么不一样?”

宁音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大师兄’这个称呼啊。”女弟子强调着,适时加了重音,“你在真人掌门面前会这样喊,其他大多时候却都只喊大师兄作‘师兄’,可是派中师兄如此多,怎么知道是在喊谁呢?”

喊其他师兄时,会在“师兄”前面加个姓氏以作区分。

但大师兄不一样,他作为派中大弟子,又颇有威信,地位自然特殊。

宁音表情一时间有些微妙:“因为‘大师兄’这个称呼,往往会让我联想到二师兄……”

女弟子:“啊??”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宁音偶尔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当时想了很久都没明白,还注意着宁音是否和他的师弟、其他人的“二师兄”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否则怎么会在喊他的时候都想起别人来?

宁音莫非是喜欢那位师弟?

被他有意无意注意地久了,师弟还特意来问他,是否近日自身有什么不妥,还望大师兄指教。

师弟并无不妥。

是他想起宁音可能喜欢这个人,心里不妥。

陆折予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宁音,分明那里站了两个人,同样的视野,他的记忆却完全不记得另外一名女弟子是谁、何种样貌,连穿的衣服颜色都模糊不清。

只有宁音,一如既往地鲜亮明媚,毫无顾忌、张扬肆意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梦境在这时开始与曾经的现实分岔。

宁音同那位女弟子说着话,突然转头准确地往他这个方向看来,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毫无所觉地转身离开。

“师兄!”

她一眼发现他,脸上顿时浮现灿烂的笑容,轻快地抬起手,同他主动又欢欣地打着招呼。

陆折予下意识地握紧了霜凌剑:

“……”

是假的。

她很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更不会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如此期待。

见他不动,宁音竟然直接朝他跑来。

陆折予能深刻地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他慌乱无措地垂首,试图掩盖现在这心绪纷乱的狼狈模样,可连扇动的睫毛都在颤抖,让他无所遁形。

宁音就这样跑到他的跟前,脆生生地喊他:

“师兄!”

陆折予闭紧了眼,数秒钟都不敢睁开。

“师兄?”

宁音的声音还在身前,随着她上前来查看的动作,忽远忽近,“师兄,你为什么突然闭上眼睛啊?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不是!”

身体反应比大脑意识还要快,陆折予的呼吸散乱不已,否认得却非常肯定断然,说出的话斩钉截铁,“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我最……”

最想见的就是你啊。

宁音背着手,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他的表情变化,不许他借用垂首的动作藏起来:

“你最如何?”

她的嗓音里都掺着明晃晃的笑着,带着毫无恶意的打趣,只可恶的多了一种胜券在握地笃定,像是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我,最想……”

陆折予的脸红了一片,从脸颊往上染红了耳根,往下蔓延至脖颈下的衣领中,他别开脸,不堪忍受地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没有半点威慑力地道,“你是女子,怎可随意与男子贴得这样近?”

宁音果然不再往前,可是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待他受不住了抬眸看她,视线相对,她弯了弯眉眼,开坏地道:“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

陆折予的脸烧得通红。

手中的霜凌剑跟着震颤起来,这被人敬而远之的冷寒在此时毫无作用,再厚重的坚冰都会在她的眼前融化。

“师兄。”

宁音又换了个调子来喊他,语声婉转,倍惹人爱,“你总这样不看我,我会以为你厌了我。”

陆折予最怕她说这句话。

他怎么可能讨厌她,年少时心高气傲,听见她对司阙真人说的那些话,便一派无所谓地给出相悖的回应,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在意。

往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后悔:如果他那时候就肯折断傲骨,不顾一切面子地同她解释清楚,她是否不会……离开得这样决绝,不留半点余地。

去做那些错事时,她会不会多生出一星半点的顾忌?又会不会,他能知道那一晚的人就是她,不刺出那一剑?

“我怎么会厌你?”

陆折予停了停,尾音带出一丝错觉般的更咽,“我便是千百倍地责怪我自己,都不可能厌了你。”

宁音茫然地眨了眨眼,上半身悄悄往后退了些许,目露担忧地问:“师兄,你的眼睛红了……你想哭吗?”

陆折予抬手,错愕地抚上自己的眼角。

父亲死后,他就没有哭过。

他是陆家的大公子,是星玄派的大师兄。

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

就算想一想,他都不该去想这种软弱的可能。

“……没有。”

陆折予敛眸,平复心情,“你看错了。”

宁音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调侃道:“确实有看错的可能,毕竟师兄的脸和脖子,也都很红呢。”

陆折予侧了侧身,想躲开宁音这磨人的视线。

宁音笑嘻嘻地追上来,为了看清楚些,手指甚至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手……”

陆折予话刚出口半个字,音节都没有吐完整,又硬生生地卡在了嘴边。

放在往日,他定然要让宁音放开手。

不论他对宁音有多少心思,终究在明面上,宁音和他并无任何实质性的关系,若是拉拉扯扯被有心人看见,他身为男子还好说,指不定宁音要被别人如何议论。

他不想她遭受一些无谓的流言蜚语。

若要亲近,他自当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她过门,再行夫妻之事。

可是,这……是在梦里吧。

她本来就不喜欢被他说教,如果是梦里,他放任她肆意些,又怎么不可以呢?

陆折予默许了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她的亲近,心跳仍然无法回到正常情况。

他强忍着念头,不敢去碰一碰她,怕将她吓走,只好胡乱地找些旁的话来说:“你今日……可练剑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今日还未曾。”

宁音摇摇头,束在脑后的长发跟着飘荡,将发间清雅的香味送到了空气中,狡猾地触到了他的鼻端,“我等着师兄来教我。”

陆折予神色黯然几分:“你素日不喜我督促,我若在你身边,你总是憋着股劲儿,可正因如此,往往也能练得更好。”

宁音不明所以:“师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

陆折予不知自己原来如此嘴笨口拙,面对这样的宁音,屡次无法顺畅地说话,总是担忧冒犯了什么,又怕稍有不慎,她就不再同自己如此亲近,“往日我总是不说,我以为你心中也明白这点,然而……你好像是真的讨厌我,是不是?”

他到底对此事耿耿于怀。

宁音真的讨厌他,他找不到症结,不停地想着这件事,从曾经寻找蛛丝马迹,又压根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才不是呢。”

宁音攥紧了他的手臂,信誓旦旦地反驳着,“我最喜欢师兄了!”

陆折予的眸中霎时浮现出悲哀与欢喜缠绕的复杂情绪,他展颜一笑,却是苦笑:“是真的么?”

“真的!”

宁音回答得毫不犹豫。

果然。

是梦。

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梦。

宁音一反常态地同他亲近,总是说着喜欢,绝无讨厌。只是到了正儿八经练剑的时候,宁音有时能认真用功,有时又耍赖偷懒。

“师兄,我好累,不想练剑了。”

宁音抓着他的袖子,已然撒娇得浑然天成,微微睁大的眸子里倒映着他蹙着眉、板着脸的神色。

陆折予一怔,不自觉地缓和了脸色,同她耐心地说这道理:“门内大比就在近期,你不抓紧时间修炼,万一到时候初试就被刷下来,不觉得难为情么?”

宁音扁了扁嘴,甩开他的袖子,嘟囔道:“难为情就难为情,反正我现在累了。”

陆折予正要说话。

宁音又看看他,问:“师兄,你知道为什么我私下里只叫你师兄吗?”

陆折予愣了愣,想起那句“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啊”,脸又悄悄地红了,轻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现在是在说你偷懒的事。”

“师兄分明知道我的心思!”

宁音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手指又不安分地扯他的袖子,“大师兄是派中上下所有人的称谓,但只有师兄,师兄是我一个人的。我有师兄在,想来也不必非常刻苦。”

陆折予无可奈何,被她窥探得无所遁形,分明是她此刻太知晓他的心思,已经有恃无恐起来:“你不能这样想。”

到头来只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来,根本是镇不住她的。

宁音得意地哼了一声,连耀武扬威都显得可爱极了:“难不成师兄真肯眼睁睁看着我被别人欺负?既然不肯,我便是毫无长进,师兄要护着我,那就没什么大事了。”

陆折予叹息:“世事难料,我不能保证永远及时赶到,你不能半点儿保命的法子也没有。”

他好言好语地劝:“最起码……你得修炼到足以还手的阶段,能撑到我赶来也好。”

能从陆折予嘴里说出这等妥协的话,已经是万分难得。

宁音欢欣雀跃地跳起来:“师兄最好啦!”

陆折予刚说话那番话,就想改口。

他不能放纵她,不该放纵她。

只要对她妥协一次,他心中的坚守就会瞬间溃败,以后便永远都会对她妥协:护着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他一直将她带在身旁就是。

做了未来陆家的主母、星玄派的掌门夫人,世间没几个人敢来动她。

到了门内大比那日,陆折予叫住她,说:“若你赢了,我便许你一样东西。”

这话他曾经也说过。

那个时候,他是怀揣着何种心理说出这句话,是想让宁音多看他一眼,还是……因为听到了其他人在台下议论宁音的话,心中隐约想着放水一次也没什么,不能让她丢脸。

随着对战推进,陆折予惊喜地发现宁音身上的进步与变化,自己更是从中得到了激发与灵感,那是一场极为爽快的对战。

“我要你霜凌剑上的宝石。”

宁音说出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

这场比试同真实的情况不大相同,宁音不如外界时被他督促得那样严格,但他放水了。

宁音赢了。

他再次将冥雪玉奉上。

这次,宁音接过了冥雪玉,她的指尖被赤色的冥雪玉衬得更加雪白脆弱,她打量了片刻,目光澄澈地灼灼看着他,花瓣似的嘴唇开合,道:“师兄,你要娶我吗?”

陆折予的心又开始乱跳,他听见自己清楚地回应:“是,我想娶你。”

宁音来握住他的手,口吻真挚,犹如真实:“师兄,我也愿意做你的新娘子。”

陆折予骤然眼眶一热,无法说清这种反应到底是为什么,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宁音的手,期盼能留住这一刻。

……

林寒见等到了那道仔细分辨起来有些粉嫩的光,这是好梦珠启用的征兆。

她在外间等了一会儿,最大程度地收敛气息,无声地走进了陆折予的房间。

他正在熟睡,梦应当不错,他的唇边有一抹很明显的笑意。

林寒见都很少见他将喜悦表露得如此明显。

她在屋内逡巡一周。

霜凌剑放在不远处的剑架上。

她走近了去瞧,试了试,发觉霜凌剑与冥雪玉之间果然有一道禁制。

林寒见心下思量,回首看了眼榻上的陆折予,视线不由得凝住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从陆折予阖上的眼角滑落,没入乌黑的鬓边。

陆折予不是应该……在做好梦吗?

他为什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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