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1 / 1)

沈弃现在脸上的表情和他说出的这句“甘愿为你裙下之臣”完全不符:

谁会一脸从容的说出这等炽烈的表白之语?

这平静的表情和口吻,换成是在说“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冷”都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裙下之臣”这种话,和沈弃有种不兼容的背离感。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最温吞柔和的慕容止,碍于各种因素,很难说出这种话;而骄矜寡言的陆折予,更难说出这种话;那么沈弃无疑是这两种难度之上的不可能,不可能之最。

林寒见惊愕过度,职业素养崩塌:“你和好兄弟抢女人,这不太好吧。”

沈弃滞了滞,平静地道:“我和陆折予早已说清,往后各凭本事。”

林寒见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直接地说,已经和陆折予决裂。

这番告白由沈弃说出来足够冲击,诚然听上去也颇为动人。他直白地认了错,将最开始的症结放到赎罪的领域,毫不迂回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不得不说他很聪明,这类反常的表现令可信度大大增加,林寒见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总算不会再下意识地掺上其他的思考,疑心他有什么后招。

——沈弃看上去就是一副烧糊涂了的样子。

“等你彻底清醒了,你会后悔的。”

林寒见怀揣着最后一点良心,对沈弃发出忠告。

沈弃却道:“我继续喜欢你的时候,就该后悔了,不差这一点。”

这话是林寒见曾经的“忠告”,让羽一转述给沈弃,与其说是忠告,不如说气人的成分更多。

听出来他有意把过往全部扯出来,林寒见有点气闷,可是又不像是真的生气,情绪很复杂:“你这个人……我现在才是救你的人,你不讨好我以求顺遂便算了,非要提起过往来说,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弃仿佛没懂她的意思,顺着“嗯?”了一声,尾音上扬,简单地表达出此刻的困惑。

林寒见气不打一处来,才是有了生气的实感:“所以你是完全烧糊涂了,这点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了是吗?”

沈弃倚靠在凹凸不平石块上的身子微微紧绷了些许,眼神很明显地出现了片刻的摇曳晃动:“你生气了?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嘴唇还没有完全阖上,苍白与缺水而干涸的唇间动了动,大概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可他看着林寒见的表情,还是道:“我无意惹你生气。”

这下,换林寒见往后松散地靠在石壁上,她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沈弃。

沈弃蹙着眉,眉心折痕偏浅,他并不常做出这类面部表情,易了容后更显出陌生感:“你那样抗拒过往,意图彻底划清界限,我总要试一试这里面有什么是可能触动你的,好过你半点不与我相交集。”

林寒见不信他这说法,生气的人比平常更容易上头:“呵,你分明就是想挑动我的情绪,看我生气。”

沈弃不解:“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或者说,她为什么会认为他要那么做。

挑动她的情绪还能说得通,现在故意惹她生气可没有半点好处。

他们之间的问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多是藏在事件中,只留下蛛丝马迹,要想完全解决,就得步步为营地逐个拔起。

“为什么?那要问你自己。”

林寒见冷冷地道,“真要表白的时候能发生这种失误,说出去谁会信这是沈阁主的手笔。”

说明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表白,而是借由这点在耍弄她。

沈弃终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出现在哪里了,这件事让他感到荒谬,又有点哭笑不得。

他道:“你太高估我了。”

话语中带着无奈的叹息,将他从遥远的天际瞬间拉到了尘世:“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周全,至少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从未有万全把握。”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即便是他做出那套嫁衣的时候,心中隐约的预感也昭示着林寒见的不稳定性,但他愿意去赌一次。

人生中头一次无意义、无把握地豪赌,果然一败涂地。

林寒见听见沈弃继续道:

“我也需要去摸索你的心思,并非什么话都能明确地踩中你的心事,达到绝对的效果。如若不然,我们此刻不应该是这样,你早就成为我的妻子。”

对于沈弃,林寒见确实有滤镜,独属于“这人不好惹”“惹了就要万分小心”的那类滤镜。她最开始生气就是以为沈弃是故意为之,看不懂沈弃的操作于是只能往他故意上去想,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是拿捏得不大准确,还在做试探。

这个认知比沈弃的那句“裙下之臣”,更能让林寒见感受到一种来自于这位高高在上的沈阁主的示弱。

如同一颗经年的大树在某个时刻毫无征兆地弯折,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轰然却无声地匍匐在了人的脚下。

林寒见轻轻地扇动了下眼睫。

对面的沈弃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注意到这点微不足道,然而又令人莫名愉快的巧合,沈弃会心一笑嗓音温和地道:“你真的很讨厌我和你的过往么?”

话语的内容并不柔和,还很可能带来新一轮摩擦,但沈弃的口吻和当下柔软的姿态都很好地中和了这份潜在的不快。

林寒见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遇强则强,若能好好说话,自然是顺理成章地交谈。

她认真地思考片刻,途中不自觉地看了沈弃两眼:“不是讨厌,是认为那已经结束了。”

不是讨厌就好。

沈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循循善诱地道:“认为那已经结束了,但你提起来时似乎并不能全不在意,是因为会产生再次的牵扯,还是因为我让你感到棘手?”

仔细想想,他们其实从没有过这样形式的谈话:心平气和地在拆解他们自己的事。

沈弃是很好的谈判者,优秀的商人,更是合适的交谈者。只要他想,就能将交谈的氛围代入佳境——前提是势均力敌的林寒见能够卸下防备,表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愿意合作。

他提出的问题也颇为一针见血。

林寒见愣了愣,没能马上给出答案,这个问题比上个问题难度大得多,实际上林寒见并没有扪心自问过。

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看似前者能够和后者重合,不想再次产生牵扯,就是因为觉得沈弃棘手。然而,会再次产生牵扯就是一桩持续的联系,而对沈弃感到棘手则是对他本人的忌惮和犹疑。

这之间的细微差别,足够反映林寒见究竟是更不能接受被关系牵绊,还是更不能接受他的存在。

沈弃隐隐约约地从林寒见的态度中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似乎非常不愿意继续维持关系,不论是先前的慕容止还是现在的他,可要说她是为了斩断一切去专心致志地和陆折予在一起,沈弃又无法说服自己,她真的喜爱陆折予。

且她很喜欢界限分明地划分,在这之前,并非如此。

林寒见思考的时间超出了沈弃的计算。

沈弃见好就收,适当出声,轻巧地转移了话题:“你在我身边时,可有什么不平的事情?”

林寒见看他一眼,表情微妙。

沈弃改口道:“我可做了什么让你不满的事?”

林寒见的表情好看了些。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话说出来,感觉翻天覆地。

“那可就多了。”

林寒见看沈弃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也不嘴下留情,张口就来,“你吃药麻烦,喜欢人哄,我不哄你吃药,你宁愿咳嗽都不动汤药,麻烦得很。”

沈弃颔首:“想听你劝我,便感觉你在关心我。”

林寒见道:“写字拿书都嫌麻烦,什么都让我代劳。”

“那是翙阁机要,我欲命你为支柱。”

林寒见又道:“被人捧得太高,稍有不顺就更加难哄,万事都得顺着你的心意来。”

沈弃问:“你是说你失踪那次?那时适逢阁中异动,我怕你出事,更恼你离开我太久。”

林寒见撇撇嘴:“看来我不用说了,你全是理由。”

“我并未撒谎。”

沈弃不卑不亢,语调平和,“但你说不好,我会改。”

林寒见冷呵了一声:“可别,我担不起您这样的厚爱。”

沈弃认真地看着她,道:“我出身那般,许多事便未能做好,你提及些许,我虽有理由,却不能当作我无错。归根结底,你与我之间的对错,不能全看我自身的角度,判决不在我,而在你。”

“是我要盼你爱我,就得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全是我以为对你好并不好。你不爱我,自然不愿哄我;我担忧你却那样表现,令你不适;我愿培养你做翙阁支柱,却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可知纵然世间大多爱财权,你不一定。”

林寒见嘴硬道:“你怎么敢肯定我不一定?”

她以为沈弃又能说出什么四两拨千斤的漂亮话。

不想沈弃笑一笑,顺着她的话道:“这次也是我错,我该先问你。”

“……”

“我不该以想当然的常理揣测你。”

沈弃的嗓音像是温和的春夏夜晚,百花初绽,树影茂密,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惬意,“你独是这世间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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