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脊巍峨耸立,林木蔚然。雾气流动的幽深森林中,一道红棕色的流光敏捷地窜过灌木丛,自由驰骋于林间。
它在断裂的山崖边停留,涉溪舔水。溪水上泛起细碎的闪光,映出赤狐怡然自得的姿态,蓬松美丽的三条狐尾并生如炽烈的火焰,在身后缓缓摆动。
“周子寂——周,子,寂!”
倏忽间崖底传来一声凄厉的啸鸣,群鸟乍惊,乌压压一片飞过林际,遮天蔽日,掩住了溪水边光芒大盛的红焰。
待一切平息,溪边玩水的赤狐已然不见踪影。
深林里这点动荡如同石子投入大海,水花泛起又很快消失无澜。
直到搜救队踏破了寂静。
“那好像是——是人!找到了,她在那!”
从近十米高的悬崖摔落下来,她看起来居然没怎么受伤,只是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地卧在溪边。
林雾散开,阳光穿过层叠的树叶笼罩她全身,朦胧发光的轮廓像被森林赐予人间的精灵少女。人们屏住呼吸,小心地将她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无数嘈杂陌生的声音充斥在耳边。她紧闭着眼,不安地蜷起身,去医院的路上被反复询问,“还清醒吗?叫什么名字?”
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生疏地发出声音,“奚……言……”
那嗓音细嫩,柔若无骨。初听令人恍惚了心神,又不好意思地再问,“你……刚刚说叫什么?”
“奚——言。”
京海市。
天御华庭别墅区里住着不少显贵人物,明星富豪皆有。这天中午几个出入口都围着记者媒体,摄像机镜头虎视眈眈。物业紧急调派人手,增加了两倍的安保数量,护送一辆黑色保时捷回家。
家门口车门打开,探出的一只脚还穿着医院里vip病房的棉拖鞋,一小截细瘦的脚踝在太阳下白得发光。
她轻盈地跳下了车,耳边传来微弱的快门声。动物本能的机警让她抬起头,朝那方向瞥了一眼。
草丛中一点反光闪过,很快消失不见。
有人上前为她撑伞,“周太太,您到家了。请您先进去休息,管家和阿姨随后就到。”
她收回视线,淡淡地颔首,“嗯。”
随行的人们只将她护送到门庭。入户门用的是指纹锁,她凭着记忆伸出食指摁下去,蓝光闪过,咔哒一声解锁,机械音响起,“欢迎回家。”
关上门,嘈杂的声响被隔绝在外。
室内骤然冷清。
她站在门口,谨慎地触摸喉咙,发出询问:“哦哦嗷嗷嗷呜?”
“……”
没别人在。回音消失后,大房子里一片寂静。
奚言:“嘤。”
奚言的净身高有167cm。她不太适应这么高的视角,但一时半会儿也不明白要怎么切换回狐狸的本体状态,便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蹲了下来。
想象周围是茂密的草丛和灌木,这个视角观察到的新环境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她原本的家在一棵老树的树洞里,周围有灌木丛掩护。跟母亲两只狐狸离群索居,冬天时相互依偎也不觉得拥挤。
母亲数年前去世,她自己窝在树洞里都会觉得空落落的。这栋宽敞明亮的房子有三层,比树洞大了几百倍,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放心地露出尾巴,红棕色的蓬松大尾从身后伸出,从容放松地摆动。
现在只剩下两条了。
山崖上坠落的女人压断了她一条尾巴,似乎认出她不是一般的狐狸,临死前对她说了句“抱歉”,要她接手这十九年后的人生。
她动弹不得,回过神来利爪已经变成了纤弱的手指,身体被一群人类抬走,送进白色的房间,又被另一群人翻来覆去地检测查看。
在医院里待了两天,所有人都对她跳崖自//杀却毫发未损的事迹啧啧称奇。没人知道,这个叫奚言的女人体内,灵魂已经换成了一只小狐狸。
十九年的人类记忆强行输入脑海,在医院的两天里,她闭上眼就是零碎的记忆画面,看得稀里糊涂。
在山林深处生活了许多年,对人类世界只有听来的模糊印象,从没想过还有亲自踏足的一天。
数不清的怪声充斥耳边。听说大部分人类都憎恶妖怪,她不得不紧张地藏住尾巴,通过所有检查确定身体无恙后才终于被送了回来。
这里很好。没有那么多人类。
奚言在木地板上蹲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凭记忆上二楼,找到了自己的卧室。
她脱掉自己的病号服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柔软的棉纱睡衣,还坐在梳妆台前把乌黑柔顺的长发绑成丸子头,给自己擦了保湿水。熟练得像是已经亲手做过千百遍。
镜子里是一张年轻女孩子的脸。皮肤柔白水嫩,五官精致,有一双莹润动人的桃花眼,眼尾微翘,笑起来会弯成可爱的月牙弧,格外勾人。
她打开手边的圆罐,薄敷一层豆绿色的面膜,朝着镜子里的自己扮了个鬼脸,眼睛弯成甜美的笑弧。
像有趣的游戏。记忆里的奚言每天都要这么做,就像她常会在溪水边给自己梳毛。追求美丽是共通的天性。
人类的身体美丽却脆弱,回到森林很难生存。在找到变回狐狸的方法之前,她暂时留在这里,会有别的人类来照顾她,不用自己猎食就能吃饱穿暖。
她并不讨厌这里,只是对脑海中的记忆有些许疑惑。
因为从前的奚言对这样的生活感到痛苦。
她知道这个家的主人叫做周子寂,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所以人们都叫她“周太太”。周子寂二十五岁,是个非常著名的演员,有很多人喜欢他。
奚言也喜欢他,至死喜欢了他五年。
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跟他一起生活会痛苦呢。
小狐狸不太明白。
她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跟别的狐狸不一样。别的兄弟姐妹都只有一条尾巴,就她有三条。生为族中异类总受欺负,她才被母亲叼走独自生活。
母亲曾告诉她,她生有灵智,再不济也能修炼成妖,不会一辈子都是只野狐狸。但有了灵智,比别的小狐狸想得多,也会增添许多烦恼。
人类这样聪明的动物,烦恼一定更多,否则也不至于跳崖自尽了。
可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呢?真是又傻又可怜。
她仔细地洗掉面膜,又从另一只盒子里挖出一坨芦荟胶。是果冻般的质地,她好奇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尝到清苦的味道,短暂地皱起脸,接着还是认真涂到皮肤上。
奚言坠崖时摔得血肉模糊,是她牺牲了一条尾巴才把这具身体修复得完整如初。既然送给了她,就得好好保养。
从今以后,是她作为奚言活下去。
恰好洗漱干净,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有人正在上楼。
她的身体里保留了一部分野性,视觉嗅觉听觉都远比一般人类更敏锐,阿姨进门后在楼下厨房摆弄锅碗瓢盆的声音都能听清楚,只是不知道在干什么。
阿姨上楼后停在她房门前,敲门说准备了晚饭,问她现在要不要吃。
食物!
奚言火速蹿到门口,开门速度之快把外面话音刚落的阿姨吓了一跳,“诶呦——周太太,慢点。”
年轻女孩子就是有朝气,又讲究,刚从医院回来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精致,小脸像剥了壳的鸡蛋。
奚言问:“吃……什么?”
和行动速度不符,她说人类的语言还不太习惯。但嗓音柔软如水,这种舒缓的语调,在旁人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娇憨。
陈芸笑开了,虽然在这家干的时间不久,看着她却有小女儿的亲切感,“下来看看嘛,还有什么别的想吃也告诉阿姨。时间还早,再做些也来得及。”
家里接到的消息是她爬山时摔了一跤,刚从医院回来,所以准备的都是些清淡小菜。
看这精神充沛的模样,谁也想不到是从数十米的断崖往下摔的。
不仅精神充沛,食欲也充沛。奚言看了看餐桌,问,“有兔子吃吗?”
小狐狸爱吃肉,一桌子清淡小菜不入眼。
陈芸:“……”
“没有吗?”
“有是有,没想到你爱吃这个。”
陈芸拿手机点开买菜app,在生鲜类挑选,“周先生今晚回不回家?应该还是不回吧……那你一个人吃,选这份500g的就够了。”
奚言在她旁边观察手机,屏幕上处理好的肉块切得方方正正摆在盒子里,哪有兔子样儿。
她很有主见地指挥,“不要这种。要整只的。”
“……”
林子里野兔蹿得可快了,她以往每逢过年时才会吃一整只。
这晚实现了兔肉自由,她大手笔地要阿姨买两只,一只蜜汁烤兔一只炖汤。嚼兔肉嚼得满口留香,她第一次想,人间真好。
周子寂就是在她开开心心嚼兔子时回家的。
他已经两个月多没回来了,从来就没把这里当过家,今天回来当然也不是为了来看这个所谓的妻子——他甚至连奚言是什么时候出去爬山散心,怎么摔进了医院又怎么自己出院回家的都不知道。
上一场戏刚刚杀青,半个月后就又有新戏开机。他去年拿了影帝,事业正在上升期,工作档期排得很紧,是个不用在家里待着的好借口。
这次回来他最多也就住一两天,做个样子给长辈看。
进门就闻到烤肉的焦香,周子寂脚步略微迟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敏捷的影子已经蹿到门口,带起一阵香风停在他眼前。
门外是料峭春寒。室内暖气却开得很足,女孩穿着身舒适的薄棉睡衣,丸子头慵懒地松散着,细腻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双颊透着粉晕,腮帮子还一鼓一鼓地嚼个没完。
周子寂从未见过她在家里如此自在的模样,自己反倒不习惯起来:“你在干什么?”
她眼睛一弯,朝他伸出了手,纤细洁白的手指蹭着油光,抓着……一只烤兔腿。
“一起吃吧。”她说。
“……”
周子寂顿了顿,撇开眼侧身经过她身边,冷声抛下一句,“恶心。”
她愣在原地,错愕地看着他漠然经过,像是连被碰到衣角都觉得嫌厌。一瞬间心脏剧烈紧缩的痛楚令人几乎站立不稳。
她着实是只聪明的小狐狸,凭着一个照面,就察觉了深埋于这颗心里的痛苦来源。
奚言喜欢他。
但他不喜欢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