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孟居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寂静中,套间的房门被人打开,从廊外隐约投进一丝亮光。
孟居揉着眼睛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附在虚掩的门缝边,看到了外间里一道轻手轻脚的身影。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近午夜,祖孙二人果然是聊到了很晚。
青年正欲推门出去,刚动作便见一个年轻的佣人端着托盘走进来。
“您……”
立在小厅沙发前的慕昀连忙止住了她的话音,拎起托盘上的小号冰袋后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随后,慕昀安静地坐向沙发上,把冰袋轻敷在自己的脸颊,朗澈的双眼盯着地面,似乎没有固定的焦点。
他的皮肤极白,映着不太明亮的橘色灯光也能看出脸上似是有几道绯红泛肿的指印,挂在清朗英俊的颊边有几分突兀之色。
这是挨了耳光吗?
孟居心中一颤,想到昀哥是卫导和爱人隐婚生下的孩子,在这样的豪门中,大概会处境艰难吧。
可是哪有这样的强势奶奶?打人不打脸,即便父亲和自己闹得再僵,也从来没有直接上手甩巴掌的情况。
房间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空调和加湿器工作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慕昀身边被吹散开来。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身影,握着冰袋缓缓移动的手顿住,上下唇瓣噙动几下,有些心虚地开口:“还没睡。”
孟居抬步上前,拨开他遮挡的手腕,用指腹轻轻擦过那几道依然明显的痕迹,随后摸出手机在输入框内按下几个字。
[祖母对你不好?]
见对方摇了摇头,孟居继续打字。
[家里不待见你?]
慕昀抓着男朋友的手臂,拉他坐到自己怀里,语态轻柔地说:“别乱想了,我原本就不是严家人,不在意那些。”
孟居还是有些不放心。
[真的没事吗……]
“再过两天就是保送面试了,不要经常熬夜,免得到时嗓子又不舒服。来。”慕昀没等他打完就抢下了手机,把衣服单薄的人拉回到卧室床上,给他盖好薄被,自己也陪着趴在床边,像哄小孩子一样:“快点睡,闭眼睛。”
被又轻又痒的气息吹在睫毛上,孟居忍不住笑笑,老实地停止了思考。他的脖颈贴在软和舒适的枕头上,双目便自然地闭合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枕畔终于传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被握在掌心的手机还亮着柔和的屏幕光,慕昀想把它放去一边的床头柜上,时间在这一瞬刚好越过24点。
孟居的日历备忘录上闪出一条新的事件提醒。
[今日已预约诊疗。]
约了医生?
慕昀的眉宇微扬,俊朗的侧颜被屏幕映得一片晶亮。
他滑动拇指清理掉通知栏,屏幕上显示的便是微信聊天列表了。
手机的主人似乎有好几天没清理过消息,红色的提醒气泡满满地挤在视线里。
悬挂在最上方的联系人顶着喉科医生的备注。慕昀心存疑惑,下意识地点开,长段的聊天记录便闯入眼帘。
原来他的嗓子并不是单纯的上火,而是因为感染炎症,暂时不能发声了。
慕昀的手指接着下滑,又翻到实验班助教发来的消息,确认孟居已经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正常参加推免面试。
连串意外的消息让青年神色愈冷,转头看向身边熟睡的面孔。
银色的月光落在孟居安静的侧颜上,颈间凸着一点精致的喉结,让人忍不住伸手摸摸,却又怕把他吵醒,最后慕昀只是轻轻地拉了把被子。
翌日清晨。
阳光从薄透的窗纱外照射进来,慕昀被晃到了眼睛,在床铺上悠悠醒来。昨夜他哄着男朋友,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睡着了。
青年起身环顾房间,找不到孟居,拉开帘幔才见窗外长椅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别墅落地窗的方向,弯着瘦削脊背,悄悄地吸着一瓶药剂,操作看起来已经很熟练。
慕昀的神色暗淡几分,注视着玻璃窗久久没动。
天色更加明亮起来。孟居在晨风中多待了些时间,吹散自己身上的一股子药味儿才离开院子回到室内。
走在空荡的长廊上,远远瞧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慕昀住的套间外,时不时还朝着里面偷瞄两眼。
孟居轻步凑近,不言语地靠在偷窥者身边。
严骞似乎一心观察着慕昀的动向,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无意转身时,被余光里忽然多出来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反应很大地转身后退两步,却没敢把惊讶喊出声,刻意压低声线吐槽:“我靠,吓我一跳。”
你是做贼心虚吧,在自己家里用得着这样吗?
孟居环着手臂盯看面前人片刻,然后指了指门内,无声地示意:你找他?
严骞胡乱地理了理头发,可信度不大高地敷衍句:“不找,路过而已。”
严公子对于昀哥那种怵到心里的畏惧在孟居看来一直有些好笑,回忆之前慕昀对待他的方式,便大致可以联想出远亲二人的日常相处模式,随手打字挖苦。
[你们豪门子弟间的竞争手段应该还不至于这样拙劣幼稚。你有这种清闲的时间,是不是已经把江女神追到手了?]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旧账本被重翻,严骞立马蹙起额头,眉眼都不满地挤在了一起,“管好你自己的事得了。”
孟居明显感觉到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管怎么说,严骞也算是严家的一份子,他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呢?
[关于我的什么事?]
严骞被突然严肃起来的黑眸盯得有些慌张,敛着嘴唇想退开两步。孟居忽然放开环抱着的胳膊横拦在门框边,挡住他的去路,还作势要用两根手指叩响房门。
“诶诶诶……”严骞经不起屋内那尊大佛的威慑,连忙轻声阻止:“我说了你不能告状啊。”
孟居一本正经地点头。
严骞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便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我其实也没打探到多少,但可以猜啊,无非就是老夫人给慕昀施了压。”
[施什么样的压?]
“姓慕还是姓严,不过是一个选择的事。说到底老夫人终究需要一个继承人,如果他愿意改姓回来,那严家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的?”
“当然了,这事的前提里肯定有一条是放弃和你在一起。但我就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他拒绝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严骞说话时骨子里那点谁也瞧不上的纨绔桀骜气势又冒了出来。
孟居没心情计较那些,他忽然明白了昀哥说过的话:从前卫导承受着的压力,现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因为太多的左右为难和身不由己,他也许会心烦意乱,但直到现在,昀哥还在对自己保持沉默,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起。
兀自愣神间,套间的房门吱呀一声。一道人影迈步出来,高挑挺拔的身躯略微遮蔽了窗边的日光。
只是看到来人冷冽的眼神,严骞便讪笑了两声,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后,转身逃似的离开。
静谧的空间只留下慕昀和孟居两个人,后者仍然愣愣地沉浸在刚才听到的事情中。
“怎么不进来?”慕昀偏了偏头,侧身让开道路。他的声音依旧和昨晚一样温煦,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得云淡风轻。
孟居没有回答,朗澈双眸与之对视半晌,在手机输入框内打出一行字。
[为什么一个人顶着所有的压力,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别担心。”慕昀快速地扫过屏幕,漫不经意地给以答复,“我能处理好。”
[因为觉得我太脆弱了,没办法和你一起面对?]
“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昀哥要把我当外人?]
慕昀刚想再开口解释,看到屏幕上传递来的最后一句忽然顿住。
他知道这是男朋友的赌气话,但心窝里藏着股不明的情绪,最终沉沉地叹出一声。
“阿孟,你就没有事瞒着我吗?”
慕昀转身走向客厅茶几,把一摞白纸打印的电子病历都摊开摆放在玻璃桌面上。
“这里面的每一项检查结果我都仔细咨询过了,是不是该和我告别了?再不走,和喉科医生的预约可就来不及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发现的,孟居陷入了毫无准备的怔然。
慕昀接着开口:“我们各怀心事地站在这里,并非因为彼此有隔阂,而是都想独立地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给对方添麻烦,所以……”
在有没有把彼此当外人的事情上,谁也别说谁。
事实就是如此,孟居也觉得无话可说。呆呆地站立了会儿后,他收拾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再次面向男朋友。
[这段时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处境艰难,也都很累了,没必要硬聚在一起互相添烦恼。]
[我今天也确实要赶回风市去做检查了,明天的面试不能陪你了,加油啊。]
码完两小段文字后,孟居试图朝着慕昀笑笑,但转身时还是展出了些许憔悴。
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慕昀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可惜手滑了一下没有拉住,怔在原地看他走出了房间。
七月里风和日丽的一天,江外高翻学院研究生保送面试如期举行。
参加考试的学员们很大一部分都是旧面孔。在夏令营实训的时候,众人已经打得天翻地覆,彼此熟悉到不行,只看脸也能明确出基本排位。
刚安检入场不久,大家就都发现了上位圈的空缺。
虽然每届的推免面试上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意外掉队的,但今年缺席的人物真的出乎众学员意料。
“卧槽孟居没来?!”
“听说在生病,所以不参加了。”
“高翻学院除掉推免生还能剩几个名额了?马上到手的保送不要,等硕士统考的时候再去抢过独木桥?大佬都这么任性吗?”
学员间乱糟糟的讨论声传进慕昀的耳朵里,他用手指把玩着抽好的入场序号,嗓音沉沉地发言:“就算是只剩一个,也会是他的。”
“就是。”围在身边的迷妹们纷纷玩笑着附和,“你等会儿如果被淘汰了,就别再妄想了。”
“滚吧,你们就不能盼着我点好?我还等着考完这场出去避暑度假呢。”
“……”
考前的氛围还算融洽轻松。
慕昀离开座位,走到自动饮水机边,刚抬手去拿架子上的纸杯,没注意间,和身侧一人撞在一起。
一声抱歉还没出口,慕昀便认出了这道出奇细瘦的身影。
大概因为主场优势,孟骁的姿态很是悠闲,休闲衬衫搭九分裤,踩着黑色高帮布鞋,手里还捧着半杯没喝完的绿豆粥。
“巧。”他就着吸管又喝了口早餐粥,然后把塑料封口杯扔进了垃圾桶,顺势还朝着慕昀身后瞥了眼。
慕昀的脸上不带表情,冷着嗓知会:“孟居没来。”
不料对方颔首道:“知道,他和我说了。”
“看来你们俩的关系比我想得要好。”慕昀的语气态度不甚分明。毕竟从昨天上午不欢而散后,他与阿孟的各种联系都保持着静默状态。
孟骁不否认也不肯定,自顾自地拿出纸杯接水润喉。
听着细微的水流声,慕昀的眼色逐渐缓和两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接水的人:“问你个问题。”
“说。”
得到爽快的许可后,慕昀却犹豫了片刻,濡唇几次后终于斟酌地开口:“如果,你男朋友有些事,因为怕你心烦而藏着没说出来,会让你很没有安全感吗?”
孟骁几乎未经考虑,便冷淡地答:“不会。”
慕昀漠然地垂了垂眸,这家伙和阿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问了也是白问。
过了两秒钟,饮水机的水流声停止,孟骁握着纸杯直起身,主动开口疑惑道:“你们吵了?”
慕昀没有回应,内心暗自思索,大概算冷战吧。
孟骁却紧接着嗤笑:“有病。”
“……”未等慕昀复杂的眼神传递出去,便听到面前人根据刚才的问题准确地概括出了小情侣的现状。
“因为太在乎彼此的感受、太心疼对方而闹别扭,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孟骁漫不经心地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薄如纸片的双唇边沾染了透亮的水光,接着开口:“有志气要面子,能一个人硬撑着,就别谈恋爱了。”
“所以,你不会生气是因为并不在乎?”对于这种毫不掩饰的讥讽,慕昀也直接挖苦了回去。
孟骁不答,只扔来一记“不谈感情,屁事没有”的眼神。
怎么会那么想不开来问他啊。
慕昀扶额后悔,随后互相都爱答不理的的两人就此散开,各自去做面试前的准备。
晚上十点钟的风市已经陷入深重的幕色,而孟居在房间内夜不成眠。
今天是高翻学院面试的日子,他却在家里无所事事了整天。
晚饭后,孟母来关切好几次,还带来了乡下爷爷的问候,问他要不要过去散散心,但都被他已身体不舒服为由回绝了。
但事实上,他只是心情糟糕。
躺在床上接连做了几个梦,睁开眼都已经记得不真切,隐约中似乎梦到卫导在园中种梅树的样子,还有昀哥翻过高墙给自己摘梅花的身影。
孟居清醒过来时,脑中便只剩下严骞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回荡。
那家伙说,我就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慕昀拒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就像那个暴雨夜里,自己从窗户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是没有犹豫片刻。他们明明都坚定得不顾一切,而且相信着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
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孟居认真思忖了很久,终于摸出手机发消息出去。
[昀哥,我很想你。]
[我到你家附近了,能出来吗?]
出乎意料,对方几乎是秒回了。看着回应,孟居的眼睛陡然睁大了一圈,来不及披衣便下楼。
一路跑出孟家别墅,挂着bf777车牌的迈凯伦跑车果真停在街道转角,灰蓝的颜色在夜空下低调神秘。
孟居直接拉开车门,钻进熟悉的副驾驶,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孔,冷冽的雨后葡萄柚味道瞬间侵袭而来。
慕昀单手捧住他的脑后,另一条手臂紧箍住对方腰身,凑上自己的双唇在车内予以热吻,霸道不留余力。
孟居身上穿的是件绸料的睡衣,又软又滑的手感下,几乎被人揉碎进胸膛。他被亲得有些窒息,又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越发涨红。
终于,慕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徐徐放轻动作,浅啄着对方已见肿润的唇瓣,一边温柔抚慰,一边话音含糊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嗓子不舒服。”
孟居喘息着摇了摇头,他刚欲动唇瓣,慕昀便立即会意。
“面试顺利,就是想你。”
孟居笑笑,按下车窗让微凉的夜风吹进来,抚平他脸上的红热,一同投落进来的还有今晚皎洁的月色。
他躺进男朋友的胸膛,想表达刚刚在睡梦中萌发的想法,但因为出门急没带手机,只能用手指在慕昀的掌心写字。
这几句话有点长,慕昀耐心地逐字辨认。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很累了……]孟居把昨日的开场白重复了一遍,又继续写下去。[所以我们也学卫导一样,去过两天退休养老后的田园生活吧。]
[虽然麻烦偶尔会圈聚]
[但灵魂时刻可以寻自由]
[反正我什么都可以再争取]
[唯独你]
[现在就要拥有。]
慕昀的掌心被男朋友的指腹擦触得太久,又痒又麻,他没等对方写完就慢慢合拢起五指,连同着阿孟的手都攥在一起。
孟居惑然地抬起头。
“不用接着写,我看懂了。”慕昀扬唇,玩笑道,“不就是约我私奔嘛,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