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息了一阵子,到开学前,庄齐已能行走自如。
但蓉姨还不放心,在给她收拾行李时,塞了个药包进去。
她一样样数给庄齐听:“这是云南白药喷雾,这是活血的药膏,还有治胃疼的,清热降火的,你都放到宿舍里,有什么轻微症状,自己想着吃。”
庄齐都答应了:“好,我知道。”
出门时是傍晚,橘色的落日映亮半边灰沉的天空。
庄齐握了下蓉姨说:“我走啦,您在家不要太累,多休息休息。”
蓉姨点头:“没什么事就回家来吃饭,照顾好自己。”
搬箱子的辛伯听了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齐齐是要去美国了,这才几步路啊,天天来回也不打什么紧。”
正说着话,唐纳言停好车走过来了。
庄齐的手不自觉握成拳,绷紧了声线:“哥。”
从那天周衾来过后,她就不遗余力地躲着唐纳言,在心里数着日子过。连吃饭也错开时间点,等她哥哥出门了,再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扒拉两口吃的。
可这么迎面遇上了,庄齐才觉得有点舍不得,就要去学校了,她好像还没看够哥哥。
唐纳言站上一格台阶,伸手摘掉了她发梢上的白槐花。
他温和地笑了下:“怎么今天就急着去学校?”
庄齐黑压压的睫毛低下去,声音也一并低下去。
她说:“明天就要上课了,我不想太赶。”
“那也好。”唐纳言点了点头,他说:“中秋记得回家。”
她嗯了声:“知道,我先走了,哥哥再见。”
唐纳言替她开了车门:“去吧,学习不要太累了。”
庄齐坐上去后,又回头看了下哥哥。
他的眼睛乌黑发亮,像日光下泛着水波的浅池,平静又柔和。
室友回来地这么早,让林西月吃惊不小。
她帮着庄齐往衣柜里挂衣服:“还以为你明天直接来上课呢,今晚就回来了。”
庄齐面不改色地说:“对啊,怕你一个住着害怕,就来陪你咯。”
“你算了吧,我都自己住一个暑假了,也没见你说陪我。”林西月瞪了她一眼。
她笑笑,伸手递过去最后一条裙子:“好啦,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最近都在减肥,控制饮食。”林西月说。
一个寝室里住了两年,庄齐对西月多少了解,这姑娘命也不怎么好,从大山里考出来,父母只管她那个弟弟,和她几乎断了来往,学费都是受人资助的。
西月平时过得十分拮据,偶尔做一点兼职贴补,头疼脑热也是硬扛过去,坚韧得像一株野草。
庄齐知道她是怕要还人情,不肯去。
她孩子气地笑弯了一双眼睛:“耽误你半天了,不请你吃饭我怎么过意得去?晚上觉都睡不着。”
林西月这才答应:“好吧,我收拾一下。”
她们出了学校,去东门文化大厦的一家餐厅里吃创意菜。
说实话,菜的味道很一般,尝起来很像是预制,但庄齐点了很多。
西月看着这一桌子,瞠目道:“齐齐,你还请了别的人吗?”
“没有啊,大美女陪我吃饭,不得有点诚意吗?”庄齐撑着下巴说。
西月举着筷子笑:“要不怎么你们教授都喜欢你,给你打那么高分呢。”
庄齐说:“快吃吧,我看你不大高兴,活跃下气氛。”
西月问她:“那你回家住了这么久,高兴吗?”
她想了一下,摇头说:“不高兴,但有什么办法,继续赖活着呗,又死不了。”
西月看了她两眼:“我以为你是为考试发愁呢,怎么说这么严重的话?”
庄齐低头:“没事,我随口瞎说的,吃饭吧。”
她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那是她的秘密,是一片不允许外人涉足的、未经开垦的荒地。
大三新加了很多专业课程,庄齐每天早出晚归,来往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回了宿舍,常常洗漱完,在床上翻着教材就睡过去,倒不怎么想起哥哥了,心里的负罪感也轻了点。
两周后就是中秋,庄齐放了假,还没通知辛伯,他就来学校接人。
她以为是哥哥的安排,但辛伯说:“齐齐,夫人他们回来了。”
“噢。”庄齐抱着书的手一紧,指节隐隐泛白,“伯母今年倒有空。”
辛伯说:“是啊,你哥下午去了机场接,刚到家。”
她简短地点了个头,没说什么。
尽管姜虞生随夫南调,但她绝不是泛泛之流,反而在工作上很要强。她事事雷厉风行,不肯被埋没、屈居在丈夫的光环下,数十年如一日地将心血扑在事业中。
要说唐夫人有多厌憎她,那也谈不上。
但肯定是不喜欢的,这已经是摆到明面上的事实。
初到唐家时,庄齐曾很努力地亲近过这位女主人。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她才九岁,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漫画,姜虞生从书房出来,站在栏杆边喊了一句:“茶。”
庄齐看蓉姨在忙,就自己垫着脚泡了茶,她拿不稳,一路走得很慢,上台阶更是小心翼翼,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端到唐夫人那里。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姜虞生桌上一堆文件,手里握着一支笔,抬起头,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怎么是你啊?”
面对这样的质问,她还是鼓起勇气,笑容甜美地说:“蓉姨在后院做事,我怕伯母会口渴,就先倒来了。”
照理说,这么小的姑娘,不顾安危为大人做这些,就算不体贴心疼,温言劝告她下次不必,也该有关于感谢的表示。
但姜虞生都没有。
不管这个小不点能不能听得懂,她很平静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
她说:“我告诉你,收留你是老唐的决定,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也看见了,我非常忙,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母亲的关爱,那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自己亲生的儿子我都没空管,更别说是你了。”
庄齐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
她那时还小,小到面对人性利己的本来面目时,大脑还缓冲不了。
她哭了,哭着从唐夫人书房跑出去。
一个人躲回龚奶奶的院子,蹲在那株枯死的海棠树下,肩膀一抖一抖的。
整整一天,都没有人来找她。
庄齐忘记了,捉迷藏这件事是要有人配合的。
她是可有可无的人,根本没谁发现她不在,自然就不会有人来找。
但后来哥哥来了。那会儿天黑了下来,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坛里,不时响起蛐蛐的叫声。
唐纳言举着手电筒,脚步匆忙,焦急喊她的名字,像急着找回遗落的珠玉。
庄齐抹了一把眼泪,想开口应他,可是嗓子早就哑了,只剩模糊不清的音节。
就是这么细微的动静,也被唐纳言捕捉到了,他试着近了两步:“小齐,是你在这儿吗?”
“哥。”庄齐总算能说一个字,打着鼻音浓重的哭腔。
唐纳言长吁了口气,他说:“怎么躲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她扶着树干,一股麻感从小腿蔓延全身。
眼看妹妹要摔跤,唐纳言忙把她抱进了怀里。
庄齐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紧紧地缠着他的腰,一时间委屈又涌上来了,哭得比刚才更厉害。
她哥一直拍着她。
已理清首尾的唐纳言轻声哄着:“小齐是最乖的,不哭不哭,是你伯母不好,以后不要理她了。”
她趴在唐纳言的肩上,抽抽搭搭地摇头。
庄齐知道,像自己这么尴尬的身份,是没资格嫌别人不好的。
要有错,也是出在她的身上,是她的讨好有问题。
唐纳言说:“好了,一天都没吃饭了,跟哥哥回去好吗?”
“可伯母讨厌我回去。”庄齐揉了揉眼睛说。
他叹了声气,尽可能打了个妹妹能明白的比喻:“你不了解她,她那不是讨厌,是不习惯多出一样负担,你无缘无故对她好,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包袱,懂了吗?”
庄齐还是不明白:“我给她倒茶,是真的怕怕她等急了怪蓉姨,没有要她还什么。”
“嗯,哥哥知道。”唐纳言的手托上她的后脑勺,他用额头贴上她冰冷的小脸:“所以小齐是好孩子,伯母是个不好的大人,以后不要给她倒茶了。”
对着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无法说,姜虞生就是一个标榜索取与付出要守恒的极端权本位者,她的阶级意识早已僵化,任何不相干的,试图巴结奉承她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他们对这些人充满了防范。
这还不是一个特例,像她这样的人,大院儿里比比皆是。
庄齐用力点头:“知道了,我以后只给哥哥倒。”
“哥哥也不用你倒。”唐纳言抱紧她笑了下,他说。
但庄齐偏不,她执拗且固执地告诉他,像下一个通知。
她说:“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也只有哥哥会来找我,我就给你倒。”
唐纳言颈窝里流满她咸腻的眼泪,心口一酸。
他点头:“好,那你给哥哥倒,好乖。”
“嗯,我们回去吧。”
当晚,庄齐简单吃了两口东西,洗完澡睡下后,睡梦间,听见楼下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
起先是唐伯平在骂:“我说夫人哪,你公私分明归公私分明,怎么在家里也搞起这套来了,齐齐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她懂什么!一杯茶就坏了你的德行,是吗?她能用这杯茶来换什么,你用得着跟她说那些!”
姜虞生当然不服他,自认为占理地回呛:“我是提前给她打预防针,免得她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我还错了吗?你和庄敏清是师兄弟,也是龚老一手扶持的,我可不欠他们二位的!你要当这个圣人你去当,我不当!”
中途插进来一道温润的年轻男声。
唐纳言哼了声:“您哪会有错?就算全天下的人错了,您都不会错。”
姜虞生瞪了一眼过去:“你不用这样和我说话,这些年你对我怨言不少,父子俩一个鼻孔出气,不要以为妈妈不知道。你爸爸可以有他的事业,我为什么不能有?谁规定女性就一定要做牺牲,必须相夫教子的?”
“妈,过去的事各有立场,不要再说了。”唐纳言站起来,像是厌倦了这样的争执,他嗓音疲惫:“您就操持您伟光正的事业,我早过了需要关心的年纪,已经无所谓这些了。至于小齐,我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不会麻烦你,也请您不要动辄吓唬她,好吗?”
唐伯平略显愧悔地看着儿子。
他说:“爸爸没有告诉你,下个月我就要调走了,齐齐也只能你照顾。”
唐纳言郑重点头:“放心吧,爸。您轻装上阵地去赴任,我会尽全力顾好小齐。”
那个晚上,庄齐躲在红木栏杆后,手里抱着一只兔娃娃。
她看见落地灯的柔光打在他的脸上,令哥哥看起来是那么的英俊迷人,像拢了一层圣洁的白晕。
无凭无依的小女孩在心里想,她真的只有哥哥了。
她的人生万幸还有哥哥。
“齐齐,怎么还不下车啊?”
一道雄浑的男音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庄齐从车窗里望出去,是唐伯平在朝她微笑。
她赶紧打开车门,走下去,站定了,恭敬地叫了声:“伯伯好。”
唐伯平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大半年没见,是不是比春节那会儿瘦了?”
“哪有啊?”庄齐贴心女儿般地挽上他的胳膊,笑说:“吃得好睡得好,又没什么要发愁的,我还觉得我胖了呢。”
她最会做的,就是扮好一个懂事的小辈,只报喜不报忧。
唐伯平和她一道慢慢往里走,他说:“胖一点又怎么了,女孩子不用太在乎容貌身材,要多充实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过老张跟我表扬你了,说你期末绩点高,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出色,是个学外交的好苗子。”
庄齐笑了笑:“是吗?那我下次谢谢张校长。”
二人已走到了庭院的黄杨木长茶桌旁。
唐伯平在圈椅上坐下,指了下泡茶的儿子:“你不用去,让你哥哥谢就行了。”
一阵微风吹过,日头下花影树影交杂在一处,落英满地。
庄齐的睫毛轻眨几下,她轻声:“对,反正是他未来岳父。”
这句没头没脑的岳父,让唐纳言挑起了眼皮,静静看她。
他不禁怀疑,妹妹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
应该琢磨很久了,否则人物关系没这么清,也不至于说得这么顺嘴。
想到这里,唐纳言不气反笑:“是啊,我还说请张校长一家子吃饭,都答应文莉了。”
哥哥这个样子,是已经打算接受张医生了吗?
庄齐坐在那张圆凳上,凳腿陷在刚下过雨的草地里,她觉得她的身体歪歪斜斜,就快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