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众官一面道贺,心中却是琢磨,难不成塔靼人的这次进犯,真的激怒了朝廷?
朝廷对魏长乐不惩反奖,是否透露出什么讯号?
龙骧尉虽然品级不高,但皇帝陛下也不是轻易封赏这样的名号。
“龙骧尉,圣上英明,奖赐忠勇。”马存坷摸着颌下短须道:“不过听说河东有不少人自作聪明,以为你会大难临头,看来还真是让那些人大失所望了。”
说完,他却是大笑起来,显得十分畅快。
在场也有不少人跟着大笑出声,甚至有人用眼角瞥向魏如松。
魏如松面上却是淡定自若。
他和马存坷都是武将出身,不像文官那样说话遮遮掩掩,莫说这样的嘲讽,就是破口大骂也不是没有过。
见到魏长乐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魏如松面上虽平静,但心情却是颇为复杂。
其实倒也不是因为魏长乐的态度。
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心性如铁,自然不会被一些小事影响心态。
让他心情复杂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判断出现重大错误。
从一开始,他就断定魏长乐大难临头,为保护魏氏,很干脆地将魏长乐除籍。
这样的手段,固然能让魏氏不受魏长乐牵连,但虎毒不食子,牺牲亲生儿子的手腕终究还是不近人情,未免会让人诟病。
如果真的达成目的倒也罢了,谁能想到朝廷的态度与他的判断刚好相反。
魏长乐不但没有受罚,甚至被赐封为龙骧尉。
这要是没被逐出魏氏,魏长乐获封龙骧尉,当然是魏氏家门荣耀,少不得摆上酒席庆贺几天。
更重要的是,魏氏出了个龙骧尉,那就与皇帝陛下有了直接的关系,河东大小官员和门阀世家对魏氏的态度肯定会有所改变,这将会大大提升魏氏在河东的家门地位。
那样的地位,可不是用黄金白银能够买到。
但如今魏长乐与魏氏没了关系,这样的结果,反倒让魏氏成了笑柄。
机关算尽,最后却白费心思,魏长乐的龙骧尉不但不会提升魏氏地位,反倒更让人嘲笑魏如松自以为是,让魏氏的名望和地位大大受损。
魏如松有苦说不出。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何况让魏氏落下恶名?
在场众官员中,半数都与马氏走得近,也都知道这时候越是向魏长乐道贺,越是能让魏如松难堪,所以一个个都是满口夸赞,几乎将魏长乐捧上天。
魏如松犹豫一下,却也是上前两步,向魏长乐含笑道:“圣上隆恩浩荡,二.....龙骧尉日后还要再接再厉,为朝廷再立新功!”
魏长乐站在人群之中,却似乎没有听到魏如松说话,只是拱手向其他人还礼。
“诸位稍等!”钦使焦岩从袖中竟然又取出一道圣旨,咳嗽一声:“还有第三道旨意!”
众官员都是一愣,都以为旨意已经宣完,哪里料到焦岩袖中还有旨意,只能纷纷跪下重新接旨。
“钦诏:朕心念边陲子民之苦,不轻启刀兵。遣鸿胪寺卿焦岩为钦使、礼部侍郎秦渊为副使,出使塔靼交涉,息兵免战。”焦岩声音洪亮,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令云骑尉马牧为使团护军领队、龙骧尉魏长乐为副领队,护卫使团出使,钦此!”
旨意宣完,众人都是错愕,顿时便有不少人看向魏长乐。
河东节度使赵朴听得这道旨意,眉头瞬间锁起。
在场没有一个傻子,几乎在瞬间就明白这道旨意真正的含义。
本以为赐封魏长乐为龙骧尉,朝廷是改变了对塔靼的态度,但现在看来,朝廷的态度根本没有任何改变。
赏赐魏长乐,那是嘉奖他抵抗塔靼,为国戍边。
但这只是先给一个甜枣。
这最后一道旨意,却是暴露出朝廷真正的意图。
众所周知,坚守山阴城迫使塔靼退兵的正是魏长乐这位山阴县令,大梁朝廷知道,塔靼人也知道。
如今塔靼最仇恨的就是魏长乐。
朝廷派出使团平息干戈是所有人意料中事,但让刚刚获封龙骧尉的魏长乐跟随使团前往,这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名义上是使团护军副领队,保护使团前往塔靼,但谁都知道,这实际上就是将魏长乐押送往塔靼,交给塔靼人处置。
这是要让魏长乐去送死!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塔靼盛怒之下,要平息他们的怒火,仅仅只是送些黄金美人只怕达不到目的。
塔靼深恨魏长乐,将魏长乐交给他们处置,当然是平息塔靼怒火的最好方法。
先前魏长乐获封龙骧尉,众人都是纷纷道贺,此时听得这道旨意,却都是默不作声,心情各异。
马氏一众官员自然是幸灾乐祸。
魏如松却是皱起眉头,脸色十分难看,忍不住回头看了魏长乐一眼。
只见魏长乐神色淡定,没有丝毫畏惧。
“龙骧尉,此番出使,还要你随队保护。”焦岩将圣旨递给身后的秦渊,向魏长乐含笑道:“你也尽快准备一下,明日便可以随团启程。”
赵朴脸色微变,吃惊道:“钦使,明日便要出发?”
“离京之时,圣上和左相都有嘱咐,事关重大,途中万不可有丝毫耽搁。”焦岩叹道:“所以这一路上我们日夜兼程,不敢停顿。早一日出使,达成协议,也能早一日让圣上安心。”
赵朴道:“那我立刻让人准备酒宴.....!”
“赵大人,真的不必了。”焦岩笑道:“一路上不敢停歇,就是害怕耽搁时间。连日赶路,大家其实也都十分疲惫。正好今日休整,准备些酒肉让大家吃饱肚子,好好睡一大觉,养足精神,明日启程。”
魏如松忽然道:“钦使大人,既然如此,明日卑将亲自带队送一程。”
“那就有劳魏总管了。”焦岩拱手道:“就不叨扰诸位了,各自回衙办差去吧。”
众官员纷纷辞别。
魏如松看了魏长乐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神色凝重离去。
“龙骧尉,你......!”焦岩上前,见魏长乐面无表情,只以为魏长乐心中害怕。
不等他多言,魏长乐已经笑道:“钦使大人放心,我并无什么要准备的,明日便可以随同启程。”
他看起来淡定,心中却是颇为恼火。
想不到朝廷竟然来这一手。
面上赏赐自己,说到底,其实是为了接下来顺理成章表彰窦冲。
最终却还是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派自己去送死。
这不就是做婊子立牌坊?
“不愧是痛打塔靼的英雄少年。”焦岩笑若弥勒,向赵朴道:“赵大人,可有适合说话的地方?”
赵朴自然明白意思,抬手道:“钦使大人请!”
焦岩单手背负身后,向魏长乐道:“龙骧尉,你也一起来。”
魏长乐只以为焦岩是要提及出使之事,当下也是跟着。
前去塔靼送死,魏长乐当然不可能接受。
心中开始琢磨对策。
来到赵朴的书院,赵朴自然是令侍卫巡视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进入书房,焦岩和秦渊落座后,赵朴才坐下,犹豫一下,示意魏长乐也一起坐了。
“钦使大人,有些话我本不该说。”赵朴神情凝重,开门见山道:“不过让龙骧尉随使团前往塔靼,我觉得大大不可。”
焦岩“哦”了一声,依然是一脸笑容。
“朝廷如果要罚,就直接给龙骧尉一个挑起战事之罪,是杀是刮也干脆。”赵朴明显有些不满,“谁都知道,塔靼对龙骧尉恨之入骨,只要他去了塔靼,定然是有去无回。朝廷既然奖赏,就不该再派他去送死,难免会让人诟病。”
秦渊终于开口道:“看来赵大人也很欣赏龙骧尉。”
“凭心而论,我确实很欣赏他。”事关魏长乐生死,赵朴这次表现的很直率:“山阴一战,让塔靼人损失惨重,他们心中定生畏惧。他们知道山阴之战是龙骧尉指挥,自然忌恨,但也未尝不畏惧龙骧尉。”
焦岩微点头道:“上一个让塔靼人恨之入骨的是安义伯,过了多年,如今能让塔靼心生畏惧的也确实只有龙骧尉。”
“我们自己将塔靼最畏惧的一个大梁人送到他们的刀口,是不是太过荒谬?”赵朴轻叹道:“大梁军民本就对塔靼心存畏惧,若是这样做,更会让大梁上下谈塔靼而色变,有朝一日两国真要交兵,我担心大梁已经没有了向塔靼人挥刀的勇气。”
焦岩和秦渊对视一眼,连不苟言笑的秦渊唇角也泛起笑意。
“这天下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焦岩哈哈笑道:“赵大人,你这想法,可是和右相一模一样。我们在御书房面见圣上商议出使之事的时候,右相所言,与你完全相同。”
赵朴一怔。
“右相说了,龙骧尉震慑塔靼,谁想让龙骧尉死,那就是想让大梁自断肋骨。”秦渊抚须道:“右相还说,就算丢给塔靼十座城,也不能放弃龙骧尉这一个人!”
魏长乐睁大眼睛,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秦渊这几句话,实在是让他大感震惊。
他万没有想到,遥远的神都,竟然还有人力保自己,而且还是大梁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