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红蓝相糅的云海被雾色打了一层柔光,许星河逆着光线,眼眸漆深。
看见他,林落凡不大意外。
“你来干什么。”神色又恢复了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的平淡,林落凡看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来看笑话?”
她这会儿莫名倦得厉害,没什么心思吵架,更不想看见他。
只想快些让他离开静静待着。
许星河恍若未闻她话里的刺诘,眸一低扫过她一直捂着膝盖的手。
“你报名了联赛?”
“是啊。”
“因为高妍?”
她一嗤,又微微挑上视线,目光刺进他眼底是讥冷的。
“她也配?”
许星河静静看着她,说:“高妍实力不如你。”
听他这么说,林落凡打心底忽生出一股极怪的滋味,说不出是什么。
搅得她心肺俱堵,搅得她胸肋里面一阵一阵地酸。
她的戾气被激起来了,“许二少,你刚刚是瞎了么!”
她不是输不起,也不怕别人说她输。
只是这种安慰,是对她最大的讽刺更是侮.辱。
许星河只说:“高妍,实力不如你。”
他语气平静,没有任何嘲弄、或是安慰的成分。仿佛就是在平静叙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知道。
抛开她的旧伤与先前跑过半场体力受限不言,这个赛车场的赛道,高妍早已跑过无数次了,而她是初跑。
高妍赢在,她有经验。
她熟知整个龙港赛车场的构造,熟知每一处弯道的角度,了解每一处变角。
林落凡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了,轻飘飘地笑一笑,“那我可真是喜闻乐见。”
她接着看他,淡漠问:“还有事吗?没事你可以走了。”
她快撑不住了。
许星河默默敛下眸。
夕光温和,晚风微凉。
他缓缓在她身前单膝蹲下来,伸手去挽她的左裤脚。
林落凡见状微惊,飞快向后撤了一下左脚,“你干什么!嘶……”
腿动的一瞬膝盖里的疼又猛地一跳动,林落凡微吸了口气,尾音带了点轻颤。
许星河一顿,抬眸,“不疼?”
手掌不由分说扣住她的脚踝,他掌心滚烫,缓慢折上她的裤脚一截一截往上挽。
林落凡微怔住,没再摆脱开。
裤脚一直折至膝上,露出她白皙修长的小腿。汗珠被阳光一映像撒了层银光。
她伤在骨,表面看不出来。
不知从哪儿取出一瓶止痛喷雾喷在她膝上,许星河手掌试探着触在她膝上轻捏。直到捏到某一处,林落凡不自觉微呼了一声向后撤了撤腿。
许星河手上立刻微松,抬睫看了她一眼。
他嗓音沉了沉,“忍着点。”
下一瞬他指尖突然发力,抵住她膝盖旁的几个穴点。林落凡没忍住叫出声,“啊疼!疼疼疼!许星河你刻意报复是不是?你快松——”
她音调开始发颤,上手掰他的手。
大概半分余钟,许星河松开手,“试试看好一些吗?”
林落凡眼睛都红了,愤愤瞪了他一眼。她试着屈了屈膝节。除了膝骨里还发酸,那一跳一跳的疼倒真的淡多了。
她吸了下鼻子,脸色好了一些。
许星河观察着她的表情,没起身,手掌这一回完全裹住她的膝盖轻轻按捏。
“你这种旧伤……”
他掌心干燥温烫,覆在她的膝盖上,很舒适。
林落凡看着他。
“别大意。”风把她的小腿吹得微凉,他的声音被风带过,“以后再疼,去做一做针灸或按摩。”
林落凡抿唇。
“不管,麻烦!”她坚声驳过去,顿两秒弱了语调,“谁知道它什么时候疼,又没有人在它一疼起来就给我艾灸了……”
许星河动作一顿。
她察觉,就紧紧盯着他的脸。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他垂敛的眉睫,看不见他的神情。
很快他动作继续,恍若未闻般。
……
林落凡受伤那年,十二岁。
那时她刚拿到专业赛车执照不久,受了一群狐朋狗友们的挑唆,让她去参加一个非专业的山地赌车。
当时她兴致勃勃,求着顾星河替她隐瞒这事别让林西宴知道,结果在顾星河那一关就没过去——他坚决不允许她去跑山道。
那场比赛,她原本可去可不去。
但受不得他强烈的阻止跟反对,最终背着他们所有人跑去参赛。
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跑在了北川最险的山道赛车场上。
弯沟高壑,窄道跌宕。
结果可想而知。
那时她还经验不足,平地的赛道尚不能完好的掌握,又怎么控得住山地的弯折崎岖?
从陡坡冲出去的时候,她还是懵的。
那不是她第一次摔。却是摔得最惨的一次。
摔得她膝骨破裂,也摔碎了她所有的自信心。
在伤之前,她是她所在车队里最瞩目的新星。
所有人都赞她天赋异禀,未来可期。
而在她伤后,那些藏在暗中的嘲讽、轻蔑、奚弄……种种接踵而至。
受伤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不能再赛车了。
那顿时间她脾气也变得古怪,满身戾气。几次复诊医生都建议她未来避免剧烈运动,身边的人也被她折磨得快发疯。
最后的爆发,是因为一次艾灸。她膝伤难遏,总是疼得整夜睡不着觉。顾沄好心提议为她艾灸试一试,却最终被她的坏脾气搅乱。
“我说了不弄!不弄不弄不弄!医生都说了我好不了了,你弄这个有什么用!你走!我再也不赛车了!你别管我——”
那一天她打翻了她的托盘,踩碎了她亲手为她卷的艾药,将拐杖丢到她脚边,她跟歇斯底里地喊。
于是顾星河许久来的隐忍也在那一刻发作。他不顾她还受着伤,不由分说拖着她走进车库把门反锁,任由顾沄怎么呼唤阻拦都无动于衷,将她推到她的车上丢下根钢制球棒。
车被撞倒在地上,她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倒在车上。他话比冰冷地面还冷硬。
“再也不赛车了是么?”他指着她的车,“来,砸,砸了它!”
她不可思议,“你疯了?”
“我没疯。”顾星河说:“你不是要发疯么?那就朝它发。是它害你成现在这样的,你朝它发脾气。快,砸!”
他深敛了一口气,声音倏地厉而烈,“砸啊!”
林落凡被吓得肩一抖,眼泪掉下来。
那一刻她又气又难受,什么都不管了,抄起球棒撑起身就去打他。
她左腿却根本止不起力量,刚挥手整个身体重心就笔直前倾,眼见要摔倒,被他迎面捞住。他固着她冷冷道:“你是残废了?截肢了?摔了一次就爬不起来了吗?医生确凿说你以后不能赛车了吗?最近一屋人都由着你闹,陪着你闹,但总要有个度,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懂什么!”她大哭,大吼,鼻涕眼泪报复似的蹭了他一衣服,在他胸膛又掐又推又打。
“我是不懂。”顾星河说:“我要是摔了,只会爬起来,爬不起来,那我就爬过去。不会只是闹。”
那天最后的结果,是她彻彻底底宣泄一番后终于平静。
她衣发凌乱,满脸泪痕,鼻子眼睛肿的像小桃,尊荣惨不忍睹。
他一直单膝蹲在她身边默默等她哭完,抽了张湿巾递她,“把眼泪擦干。”
“……”
“你疼,你难过,可以哭,但出了这个家门,别让别人看出你哭过。”
“不想听他们嘲笑,就快把伤养好,赛道上,超过他们。”
……
回去后,她跟顾沄道歉。
她原本是不想哭的,但不知怎的,张张嘴巴话还未出泪先落,抽抽搭搭话都说不顺了,软糯糯。
“顾,顾姨,对不起,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艾灸,艾灸碎了……你教我怎么弄……我,我帮你弄,我帮你弄好不好呜……”
他就在旁边冷眼看着,极无语似的摇头。
“哎不哭不哭……”顾沄被她哭得心都快化掉了,抱住她轻轻拍给她擦眼泪,温柔得像春风,“落凡不哭,没事的啊,没有怪你呀。艾灸而已嘛,顾姨做了好多的。你先擦擦脸吃点东西,等下给你做艾灸好不好?嗯?”
“嗯!”她就乖乖点头,像只听话的小动物,难得乖得不像话。
艾灸……没办法完全止住痛。
可只稍熏一少顷,就似乎有温热沿着她的骨缝包裹住她的神经,真的就再没那么疼。
温暖灯色下顾沄的动作是温和的,声音也是温和的。
夜雾浓,她的指尖拂过她的皮肤时比风还柔,在安静夜晚里徐徐说:“星河啊以前总是打架,怎么说都不听,偶尔也伤筋动骨的,叫唤着疼。我就给他熏艾,他就不疼了。”
“这是土方法,但是管用。落凡也多熏一熏,慢慢就好起来了。”
顾星河就在一旁黑着脸,“妈!”
于是林落凡故意斜着眼睨着他,十分奇异似的道:“哦~原来某人也会疼的呀?”
顾星河抿唇不理她。
……
那时候……回想,好像也挺好的。
后来她伤好了,痊愈了,可膝骨里留下了病根,偶尔运动过强,总不免又引起旧痛。
每当她疼,她就缠着顾沄给她艾灸。顾沄也总是积极为她弄。永远耐心,永远温柔。
她记得她。
她记得她漂亮的长发;记得她干净温暖的棉裙;记得她裙角阳光一般的皂角香;记得她坐在她床边,微笑为她艾灸时的摸样。
还有艾药被点燃时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苦味,还夹杂着一缕草木的幽香。
于是总不由自主的,她想起柳菡。
原来有妈妈爱,是这样的。
如果柳菡还在的话,那么她一定,一定,是会像顾沄这般对她好的吧。
其实林落凡没说,她后来的后来,不是没有去找人艾灸过的。
又疼了,疼极了的时候,她试过。
可是还是疼。
那艾草的味道没变过。
可为什么,她还是……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