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深夜,万籁俱寂。
林落凡和许星河并排静躺在床上。
“什么时候的事?”
窗外的风吹拂着枯枝张牙舞爪地摇晃,在浅色窗帘上划过簇簇惨淡影子。林落凡静静开口。
许星河声线嘶哑,“五年前。”
五年前。
他十六岁那年。
无声吸了一口气,黑暗里林落凡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悄无声息隐在枕被里。
“顾姨她……”静静盯着窗帘上的杂乱的阴影,林落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如常平静,“是怎么走的?”
“车祸。”
“痛苦吗?”
他摇头,声音平得如死水,仿佛叙说的是件极寻常的事,“重级大货车,高速上,前车轮盲区不小心卷了进去。”
“……”
“人……当场就没了。”
林落凡不敢想象当时会是种怎样的场面,她垂放在被角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语调里一直强忍的哽咽却藏不住了,轻轻侧身面朝他。
黑夜里他的面庞并不清晰,林落凡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砺过的哑涩。
“对不起。”
“我不是要听对不起。”林落凡轻吸了吸鼻子,“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星河只说:“对不起。”
林落凡不再问了。
夜沉寂,小屋的墙窗隔绝了冬夜寒凉,呼啸风声都变得遥远。
“落凡。”过了不知多久,许星河轻声开口,“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妈的时候,是在哪儿吗?”
林落凡一怔。
“在太平间。”
他低缓说着,也缓缓侧过身与她相对。
渐渐的像是置身到了另一幕场景里。眼前所有的黑暗缓慢褪色撕破,变成一片耀眼的鲜红色,红得仿若泣血。
……
那是许星河这辈子见过的最盛大的红色。比最艳丽的红色蔷薇还要潋滟。
他刚经历过人生里最黑暗的三天,他以为未来不会再有任何一天,会比那三天更加黑暗狼狈。却不知原来阴云压境过后,更可怕的是飓风暴雨,能摧折得了所有的力量和信念。
“那天……是秋天。下着雨,大暴雨。”他说。
“当时我得到医院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们说我妈出事了,问我是不是顾沄的儿子。我在电话里问什么事,他们却不告诉我,只一直让我去一趟。去一趟……就知道了。”
“你知道么?我当时,以为她只是生病了。”
“……”
缓慢语调雾一样的轻飘,许星河声色低缓。
“我以为,她只是旧疾又犯了。你也知道,她这人总是这样。疼了,病了,从来都不会告诉我,就算难受,也只是忍一忍就过去了。就像这间房子,连供暖都没有,可她却从不告诉我,她总这样,报喜不报忧,什么都要自己扛。”
林落凡心跳微微漏快,“星河……”
“我到了医院之后,那些人却带我到了太平间。”
恍若未闻她的声响,许星河继续道:“那里面,特别冷,……冷得像冰窟一样。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待在那种地方,不冷么?你猜得到的,车祸的人不会太好看。她躺在那儿,身上盖着布。那布居然是红的,都是血……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身上居然能有这么多血,能把整块布都染红,那么红……”
林落凡的喉咙像是被心脏堵住了,突突跳个不停。她有些艰涩地发声,“星河……”
她莫名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当时……就一直叫她。”许星河却没听见般,仍在说。
他语速也越来越快,搭在枕上的手也渐渐蜷成拳握起。
“我叫她妈,我叫了她好多好多声妈……我上一次叫她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前了,我真的很久没有叫过她了……”
林落凡握住他的手,“星河。”
“可她就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
黑暗里许星河的指骨触手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疾快的音线也在渐渐颤抖,林落凡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在渐渐紧促。
“可无论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她就好像睡着了。我让她起来,我求她带我回家,我想回家了……我知道她一定是怪我了,因为我没按时回去看她。我跟她承诺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不该伤她心的!”
“星河!”察觉到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对,林落凡的手掌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可是她不起来……”
他脸上全是细密的汗,脖颈凸起的筋也在发颤。林落凡急切说:“星河,不说了。”
“她再也起不来了……”
“星河!”
“她再也——”
“星河——”
林落凡用力抱住他。
……
窗外的风仍烈烈呼啸,屋内的动静蓦地静下来,窗帘上枝影摇晃。
林落凡将许星河抱在怀里,她头靠在他的肩窝上拢住他的头发,抱紧。
她感觉得到怀中人轻颤的频率。
静默许久。
林落凡忽然泣不成声。
“对不起……”
“……”
侧脸埋进他的发丝中,林落凡眼泪簌簌掉下,她声线呜咽,“对不起,星河……对不起,对不起……”
不该让你这么难过。
她早该想到的,在这世界上,若顾沄的去世会有一个人比她更难过,那那个人,只会是许星河。
他怎么会愿意刻意隐瞒她呢?
他怎么又忍心去告诉她呢?
他忍下了所有酸涩苦楚,在孤寂处让伤口一点一点结痂、痊愈,终于不再疼。可她却让他亲自剖开自己的伤疤。
林落凡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许星河许久没有动静。
怀中人渐渐平静下来,缓缓地,许星河蜷起身体。
他屈膝,就在她的怀抱中环抱住自己,抱得紧紧的,似乎这样才能获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落凡……”静夜里他的音色是她从未听过的衰喑,如受伤的兽的呜鸣,“我也没有妈妈了。”
这一夜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林落凡记不清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睁开眼时,林落凡的思维还有些懵然的空白。
呆呆盯着天花板,很快昨晚的记忆像是泄洪的潮水疯狂涌上来。她眼眶不觉一酸,只觉胸口的心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蓦地堵住,一跳一跳撕扯的疼。
手轻揪住胸前的衣料侧蜷起身,林落凡轻吸了吸鼻子无声掉了滴泪。
身旁的许星河已经不见了,床上已无余温。
缓了一会儿,林落凡强行令自己起身,理好衣发擦干泪。
走出房门,空气里便有隐隐的食物香味传来。许星河已经做好饭,正要将最后的两碗粥放在餐桌上。撞见她出来,愣了愣。
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令两个人此刻心中都有种无法言说的尴尬与愧疚。与他视线相对,林落凡也颇不自然地坠了坠眼。
“醒了。”少顷许星河哑声,“吃饭吧。”
林落凡坐下来。
两个人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起昨晚的话题。
轻搅着粥,糯米粥的气味浓稠香甜。林落凡轻轻啜了一口,感觉得到那粥入口有甜味,他该是放过糖。
她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悄悄抬眸看他一眼,对面的许星河面庞苍白,长睫静垂在眼下刷开一层淡色阴影,动作静默。
林落凡鼻尖又酸涩。
林落凡一直觉得,自己是可怜的。
她从未没有见过柳菡,生离死别的痛更从未切实感受过,所以一直认为,哪怕经历别离,也好过这种遗憾。这是她穷极一生都无法补足的遗憾。
可这一刻,才发现。
原来和真正别离的痛苦相比,有时遗憾,都能成为一种恩赐。
而这些痛苦,他都曾独自承受。
……
吃过饭,启程去坞镇。
坞镇是清溪县下的一个镇城,也是顾沄的父母、许星河的外公外婆家。
当年顾沄带着许星河不告而别,又历经各种奔波,许星河已没什么机会回镇城。只在年节时分才回去看一看老人。
临行走出小楼门口,林落凡说:“等我一下。”
只让他等在门口,林落凡噔噔跑到二楼主卧,为顾沄上了三炷香。
香火猩红的微光落入顾沄的眼眸里。照片里顾沄的微笑永远宁静柔和,同她记忆里的艾草香一模一样。
于是林落凡也笑。
眼睛里却含了泪。
“顾姨。”她说:“很抱歉,昨晚太匆忙了,都没来得及和您好好问好。我来看您了,新年快乐。”
“我知道,您最牵挂什么。”
视线缓缓移到窗口,林落凡的目光落向窗外。
这里看不见一楼的景象。
可她知道那下面有一个等着她的人。
“您放心,我会让他好好的。”
坞镇在清溪县以西,虽环山,可距离并不算远,乘大巴仅要三四个小时。
林落凡在坐上大巴车上时心情仍低落,就静静地看着窗外一语不发。
不过短短一天,她的心情就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跌宕。
好像总是这样,世事无常,谁都没法预料人生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大巴车缓缓驶上山道,林落凡轻靠上许星河的肩膀。她双手环着他的手臂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许星河低眸看着她的额顶,他不自觉涩涩闭眼轻吻了吻。
冬季天短,到达坞镇时已是日落西山。
紫红色的残阳在天际的尽头喷薄,远处群山沐浴在漫天暮色冷雾里。
站在小镇街口,林落凡的心头不由自主地腾出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这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也是顾姨从小生活的地方。
她忍不住好奇地左看右看,不自禁扣紧了他的手。
以为她是紧张,许星河轻握了她两下,揽住她的臂膀向家的方向走。
街口距顾家的方向不远,步行便可以通往。
一道左顾右盼,暮霭笼罩下的小城烟火气极浓。沿途的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着红灯笼,视野里延开蜿蜒红线,流水拱桥遥映斜阳,炊烟在暮色里袅袅飘向远方。
只走了一会儿,林落凡很快就发觉到一件极怪的事情。
时下傍晚,正是最闲逸的时候。
街道旁不时聚着三三两两的小孩在玩耍,叽叽喳喳笑闹不停。
林落凡此刻爱屋及乌,看着周遭的一切都不禁心生欢喜,盯着那群小孩忍不住微笑。
有小男生望见林落凡,目光也不觉微微呆亮。瞥眼看见她身旁的许星河,几个小孩的神情却忽地古怪地变了变,而后面面相觑了一番纷纷转头跑远。
林落凡:?
她下意识想诧异看许星河。还没扭头,脚边就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是个小皮球滚到脚边。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站在不远处的墙根后畏畏缩缩地盯着她。林落凡挑眉一笑,捞起小皮球单膝蹲下.身递他。
似乎不敢上前,小男孩试探往前探了探手。直到碰到小皮球忙抱在怀里转身便跑走了。
“诶——?”
什么情况?
更令人费解的才刚到来。
正对着两人的巷口,有三四个人正嬉闹着走来。这一行人都是十**岁的半大少年,正是最爱拉帮结伙的时候。
打头的那个人皮肤黝黑,杆瘦,留着锅盖头,正跟身旁的人闹得欢。可大抵是看见了他们,脚步一下卡停。
而林落凡也一瞬感觉到了许星河的低气压。
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锅盖头眼神森森地盯着许星河。盯了几秒,他像是鄙夷地嗤了下,勾住身旁几人的肩向朝一条偏道走去。
几番受了冷落,林落凡彻底忍不住了,指着他的背影几欲爆发,“诶他们这是——”
许星河紧了紧她的手截断她的话。
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许星河神情很淡,仿佛习以为常一样。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