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厥嵬名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都睡不着。
一闭眼睛,他就想起了,去年四月的那个晚上。
那夜也是今夜一样,没有月亮,星光暗淡。
他率着宥州兵马,屯驻于东川。
本欲建功立业,却不料走漏了消息。
更让他后怕的是,他还一无所知。
于是,在毫无防备之下,南蛮的骑兵,从他的两翼出现。
他急令军队迎战,却也因此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于是,那个叫贝威的南蛮将官,忽然从荒原中出现,准确的找到了他的位置。
他想跑,却根本跑不掉。
南蛮的骑兵,动作无比熟练,两个骑手一左一右包夹着他。
等靠近的时候,他们就嚎叫一声,甩出了手里的套马,将他和他的马套住。
然后,一大群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绑了他就走。
他成为了大白高国的耻辱。
也成为了家族的耻辱!
被生俘,像猴子一样被绑着游街。
最后,槛送汴京。
在汴京城,他虽然受到了礼遇,可回国后的遭遇,却让他终身难忘!
要不是后来站对了边,跟着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把姐夫秉常干死了。
他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难道……我竟要在这里重蹈去年的覆辙?”拽厥嵬名望着那漆黑的天穹想着。
深秋的寒风吹在他身上。
“不对!”拽厥嵬名想着:“我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看向自己如今宿营之地——这里是一個党项寨子。
全寨都是夯土的土屋,少数几家,有着瓦片为屋顶,那是贵族、官员的住所。
不过此时,整个寨子都已经被他和他带来的兵马所霸占。
这里的主人们,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为拽厥嵬名和他的部队,烧水做饭,喂马放哨。
此寨虽然小,却不是在无险可守的原野上,而是在一个小山上。
有着土屋和篱笆,南蛮再想突袭他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而依险而守,南蛮那支跑进来的骑兵,不过千余之数,短时间是奈何不得了他的。
只要坚守待援,等另外一路兵马靠近,说不定他还能在这里击退、重创甚至歼灭那支胆大包天的南蛮骑兵!
何况,那支南蛮骑兵都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
说不定人家已经撤回去了!
是了……
他们已经烧掉了粮草,圆满完成了任务,是已经撤回去了。
这样想着,拽厥嵬名吁出一口气来,但不知为何,他内心依然无比紧张。
心脏一直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只要再有一天……”
“最迟后日,我的兵马就可以撤到与韦州交界之地,能与韦州监军司取得联系!”
“届时就安全了!”拽厥嵬名想着。
一夜无事。
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拽厥嵬名就带着他的兵马,离开了这个寨子。
一千余甘州骑兵,牵着马,重新踏上车厢狭路。
对骑兵来说,假若不是战斗需要,没有人会轻易浪费宝贝的马力。
马力是很珍贵的。
马这种生物更是娇贵的!
而且,这些畜生还不像人,人会求生,马不会。
说死就真的死给你看!
受伤会死,跑的太久会死,吃的不好也会死!
所以,大白高国才要动员那么多负担随军。
像铁鹞子,每次出动,平均每个铁鹞子带五个负担。
平时的甲具、兵器,都是负担们在背。
宝贵的良马,更是会被照顾的无微不至,吃的东西,更是比铁鹞子们还好。
即使这样,铁鹞子的战马折损率,依然高的吓死人。
几乎每次战斗之后,都会有大量马匹死亡。
这也是铁鹞子,基本只能用在关键时刻的原因。
能作为铁鹞子坐骑的良马,哪怕是大白高国拥有河西走廊的优良牧场,也实在耗不起。
拽厥嵬名带着他的兵马,沿着车厢狭路一边搜索,一边向着韦州方向靠拢。
因为战争的缘故,这条昔日繁华的商路没有什么人烟。
就连往常活跃在车厢狭路的羌部,都已经逃入了横山。
行至中午,拽厥嵬名的部队,又渴又累。
于是,在一条小河前,他下令修整半个时辰,饮水用饭,喂饱马匹。
命令一下,他的部队立刻就欢呼着牵着马,去河边取水。
就着清冷的河水,一千多甘州骑兵,取出随身携带的肉干、奶酪开始进食。
而一些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士兵,甚至直接瘫倒在河滩的草皮上。
此时,整支部队的组织已经被打散,军官和士兵们,都在忙着休息,也没有注意这个。
拽厥嵬名看着,感觉有些不安。
他的经验告诉他,不该这样的。
应该让士兵们轮流饮水、进食、喂马。
不然的话,一旦遇到敌人袭击,没有组织的军队,只会被人宰割。
可是,看着疲惫的士兵们,他也不好说什么。
这些人可都是拽厥家的底子!
跟着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南蛮边境是来发财的。
结果,财帛没有捞到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
这些人早就积累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和怨气。
一旦被他们找到了借口,没有人知道,这些桀骜不驯的士兵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拽厥嵬名叹了口气,选择了放纵。
……
折可适立在山谷之上,看着山谷脚下的河边,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西贼骑兵。
他舔了舔舌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将军,干吧!”在他身后,昨天才投诚过来的李谋业兴奋的说道:“起码有千余贼兵,伪驸马很可能就在其中!”
“若能擒、斩,就是大功!”
虽然李谋业昨天才加入大宋官军,被授予官职。
但,他的同袍们,却已经和他科普了大宋官家今年颁布的《元祐军赏令》的内容。
按照元祐军赏令,将官的赏格,分为四级七等。
开出了前所未有的赏格,以此激励士气。
而且,列出了详细的赏格标准目标清单。
只要达到了,就有赏赐。
在这其中,斩将与擒将,被列为奇功,为赏格中的首功。
不止有官职方面的转迁,还能得到大量的赏赐。
更不要说,眼前还有一千多匹战马!
而大宋针对战马缴获,亦有重赏!
基本都是对照市价赏给有功!
李谋业在得知了这些事情后,整个人都已经有些不好了。
这些军赏的赏格太丰厚了。
丰厚到李谋业足以为之卖命!
动不动赏绢百匹、千匹,动不动转官一阶……
这谁顶得住?
折可适也一样顶不住!
折可适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河滩前的贼军,盯着那些优良的战马,一咬牙:“干了!”
富贵险中求!
既吃了武臣这碗饭,就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子孙后代博上一把!
于是,他立刻转身,对着在他身后和他一样激动的将官们下令:“传令全军,凿击贼人!”
他对他带来的这些骑兵有着足够的信心。
因为这些骑兵,既是折家在麟州、府州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儿郎。
也是在吕相公的全力支持下,不惜代价的训练出来的。
就算是遇到西贼的铁鹞子,他也有信心可与之一战!
自然,折可适是不会知道,他和他的这支精锐骑兵,在另一个时空的洪德堡战役中,就真的击破了党项人的铁鹞子,斩首三百余——皆为铁鹞子。
而且,还是护卫西夏太后的铁鹞子!
因为此战他缴获了西夏太后的金冠、袍服、印信。
西夏太后仅以身免!
……
哒哒哒!
马蹄声震动着山谷。
拽厥嵬名惊恐的抬起头,看向了从山谷一侧冲出来的骑兵。
他们戴着兜鍪盔,马背上有着皮制的橐楗(一种皮袋),身上的甲片细小而严密!
标准的南蛮骑兵,而且是精锐!
拽厥嵬名顿时尖叫起来!
而他的军队,在这个时候,也立刻反应过来。
无数人纷纷开始拿起兵器,翻身上马,打算迎战。
可惜,他们晚了!
既没有阵型,也没有组织,更没有秩序!
而宋军的冲锋,快速而致命!
不过半刻钟,宋军先锋骑兵,就已经踩着浅浅的河水,跃上了河滩。
拽厥嵬名的甘州骑兵们,在慌乱中迎敌。
但他们既没有着甲,也没有做好准备。
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宋军骑兵手中挥舞的铁锏。
啪啪啪!
冲在最前面的宋军手中,挥舞着的铁锏,毫不费力的敲开了那些企图阻挡他们的人的脑壳。
哪怕没有砸到脑壳,只要被铁锏打中的人,也会立刻骨折。
铁锏这种专门为了破甲而出现的武器,哪怕是敲戴着铁盔的敌人,也是一敲一个死。
何况是这些人?
拽厥嵬名见此状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傻傻的看着眼前一切,顺着忘记了思考。
去年四月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浮现着。
而眼前的景象,似乎也和去年的记忆重叠着。
数名南蛮骑兵,突破了单薄的防御,向他冲来。
他们发现了他!
拽厥嵬名身上穿着的党项贵族服饰,在这片混乱的战场,就像是黑夜中的明灯。
为首者兜鍪下发出狞笑。
他挥动着手里的套马绳,丢向拽厥嵬名。
拽厥嵬名傻傻的看着,直到套马绳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果然!”在被套马绳拖拽倒地的瞬间,拽厥嵬名感叹着:“这就是宿命啊!”
和去年一样,在他倒地的刹那。
南蛮的骑兵们尖叫着,跳下马来,然后将他压倒在地!
第一个将他压倒的人,在看清楚他的模样后,瞳孔放大,狂喜不已。
然后,拽厥嵬名就听到对方用着党项话对着整个战场高喊:“拽厥嵬名已被擒尔等速速跪地弃械,可免一死!”
说着,这人就带着其他人,将拽厥嵬名的手脚都捆绑起来,然后几个人一起将拽厥嵬名在战场上高高的举起来。
拽厥嵬名心若死灰,没有任何挣扎。
因为他感觉,这好像就是他的命运。
他命该如此!
……
几乎是在拽厥嵬名被擒的时候。
千里之外的定西城下,党项人的攻击频率,陡然增加了。
蚁附的青壮们冒着城头的箭雨,奋力的向上爬去。
而城头上,不止有箭雨在等着他们,还有那一锅锅滚烫的金汤、滚木与巨石在等着他们。
数不清的人从城头跌落,城墙下尸横遍野。
有些地方堆磊的尸体甚至已经密密麻麻的堆成了一个小山。
以至于后来者,甚至可以躲在尸堆后面,与城头的守军对射。
一波又一波的青壮,像是不要命的,被驱赶着走上了这必死的战场。
“敢逃者死!”西夏西寿保泰监军司的年轻监军嘶哑着喉咙,咆哮着威胁着所有逃兵!
他亲自带着美楞家的本部精锐,在阵前充当着督战队。
那些敢于逃回来的青壮,被督战队们,拿着弓箭和长刀,逼迫着他们返身回去攻城。
于是,不过一个上午,定西城下,伏尸已接近两千!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附近的山中搜捕到的羌人、党项部落的青壮、牧民以及没有及时撤退的宋人。
用这些人作为炮灰攻城,是党项人的传统。
党项将他们号为撞令郎!
在撞令郎中,掺杂一定比例的精兵,利用撞令郎为掩护,突袭守军,趁机先登,与守军肉搏,这也是党项人的传统。
然而,围攻定西城,已有十余日,近万的撞令郎,填在了定西城的城墙下。
美楞多布尚的本部精锐,也填进去了好几百。
但是,这座城市却依旧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守军非常顽强,城头上的肉搏与白刃战,平均每天都要发生好几次。
就连妇女,都开始出现在城头,拿着武器,与大白高国的兵马厮杀。
撞令郎们,已经被消耗殆尽。
很快各部就要驱赶着自己带来的丁壮,充作撞令郎。
而首先被送上战场的,必然是美楞多布尚带来的狼柔山的青壮们。
想到这里,美楞多布尚,就心如刀割。
他的部族,总共才多少人,能填几天?
可他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在这个绞肉机里和南蛮绞肉。
因为定西城和兰州,就是他的家族丢掉的。
禹藏家就一直在兴庆府那边叽叽歪歪。
说丢了兰州、西使城的责任,全在美楞家身上。
还说什么当年,若将兰州、西使城交给禹藏家,就绝不会如此!
尤其是禹藏花麻那个老狐狸,因为和兴庆府的太后关系密切,长期进着他的谗言。
却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在见到南蛮大军后,就不战而逃,把西使城丢给了李宪?
又是谁在龛谷一战,丢下美楞家的兵马,逃之夭夭的?
可没有办法!
禹藏花麻是已故的恭肃章宪皇后(大梁太后)的女婿,与现在的梁太后,关系也非常好。
所以,兴庆府完全相信了禹藏花麻的谗言!
错非国相相护,美楞家恐怕早就被禹藏家给陷害了。
想到这里,美楞多布尚的神色,就越加疯狂。
他甚至开始出现在督战队里,拿着刀子,砍杀起那些怯懦逃归的撞令郎。
正当他癫狂之际,一个背着令旗的传令兵,来到他面前:“美楞军主,国相请您过去……”
美楞多布尚看向身前,还在鏖战的定西城。
他有些不解,不知道梁乙逋这个时候找他做什么?
但,军令如山,他只能服从。
便丢下手里的刀,跟着传令兵,带着美楞家的亲兵,回到了梁乙逋设置在定西城以北的军营之中。
而在这里,美楞多布尚,得知了一个噩耗——石州大败,南蛮鄜延路精锐,已击破绥州的大白高国守军。
宥州兵马,因此正在后撤。
而南蛮环庆路的兵马,因此解放。
这意味着什么?
美楞多布尚很清楚。
留给国相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是南蛮陕西诸路,抽出兵马支援熙河。
还是他们不管熙河,直接继续向前用兵,威胁横山,甚至直取灵州、夏州。
那么,定西城这边的战事就只能结束。
大军必须撤回南牟会!
果然!
梁乙逋一见美楞多布尚,没有寒暄,就直接对他下令:“今军情紧急,大白高国已经没有时间,再顾惜伤亡了!”
“从现在开始,美楞家、破丑家、五牛家等诸部青壮,都必须抽出来,充为撞令郎,日夜不休,轮番攻城!”
“就算是拿人命填,也得给本相填平了定西城!”
“我就不信了!”梁乙逋红着眼睛,气喘吁吁:“我大军四十万,连一个小小的定西城也拿不下?”
战争开始进入无比血腥,也无比残忍的阶段。
……
兴庆府,西夏皇宫。
梁太后抱着她的孩子,坐在暖阁中。
年幼的兀卒,在她怀中,紧紧的依偎着她。
年轻的西夏太后,此时却是满脸愁容。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他的族叔梁乙兴用兵不利,导致陕西方向的格局全面崩盘。
如今,消息已经传遍了兴庆府。
嵬名家的宗王们,开始借机对梁氏进行指责。
北虏那边,更是传回噩耗——北虏有意与南蛮和亲!
两国很可能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
至少,南蛮不再抗拒北虏公主了。
晴天霹雳!
梁太后自然知晓,北虏的上京城的那些达官贵人们,尤其是耶律家的皇族,对于南蛮有着怎样的滤镜?
旁的不说,北虏的皇帝,在供奉给佛祖的佛器底座上篆刻:愿来世降生中国这个事情,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别看北虏分成南院、北院两个系统。
在草原用游牧之法,在汉地用士大夫之制。
可是耶律家的辽国本来就是一群精汉建立的。
当年耶律阿保机,自承汉高祖之苗裔,于是北虏历代的皇后,全部姓萧。
哪个萧?萧何的萧!
这几十年来,北虏的汉化程度,与日俱增。
去年,宋辽交子协议达成,不管是姓耶律的还是姓萧的北虏权贵,哪个不是在汴京买买买?
传说,北虏的皇后,甚至派人在南蛮买回了一整套南蛮日用之物。
从睡的床榻,用的脂粉,到使的瓷器,盥洗用的毛巾,清一色汴京造,主打的就是一个要在上京城过上如同汴京的贵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南蛮与北虏真的联姻,变成了亲戚。
大白高国就真的危险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南蛮和北虏,虽然还会继续敌对、警惕彼此。
可大白高国在他们眼中,就会变得格格不入了。
你是什么东西?
也配与我等并列?
梁太后正忧愁之际,殿外传来了声音:“娘娘,禹藏驸马来了。”
“哦!”梁太后坐直了身体:“请驸马进来说话。”
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看上去有些富态,皮肤白皙的贵族,来到了梁太后面前。
这位就是禹藏花麻,兰州过去的主人。
也是毅宗(李谅祚)在位时招抚的吐蕃大贵族。
当年为了拉拢他,毅宗可是下了血本的。
不止将最喜欢的长女嫁给他,还刻意笼络,任命其为最初的西寿保泰监军司监军、统兵官。
毅宗驾崩后,梁氏借口毅宗临终托孤于禹藏花麻,才将之骗回了兴庆府,然后改用美楞家继任。
奈何,美楞家不争气,守不住西寿保泰监军司的地盘。
“臣拜见娘娘恭问娘娘万福。”禹藏花麻问安请礼。
“我万福!”梁太后柔声道:“驸马请坐。”
等着禹藏花麻坐下来,梁太后就问道:“驸马今日怎有空入宫来寻我说话了?”
“不瞒娘娘,臣得到了左厢神勇司方面的一个消息,不知真假,但臣以为事关重大,必须来禀报娘娘知晓。”
“嗯?”
“臣听人说,南朝的河东兵马,已经从宁星和市退了出来,甚至已经重新开放了宁星和市!”
“左厢神勇司的商贾,已经可以在宁星和市,与南朝商人交易。”
“什么!”梁太后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宁星和市是宋夏最大的边境榷市之一!
也是交易量最大的榷市!
在过去,这个榷市的开放与关闭,几乎就代表着宋夏关系的晴雨表。
现在,宋庭开放了宁星榷市?
他们在做什么?
是在暗示大白高国什么吗?
梁太后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