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5月19日,周日,早上八点。
阳市金阳商区华联超市,一个背着登山包、戴着眼镜、身材瘦削的青年从滴滴车上下来,掏出手机确认了下什么,转头看向街对面。
超市斜对门的一家米粉店,两个坐在临街桌位的年轻男女也正看着这边。
眼镜男扶了下眼镜,横穿步行街、朝那对男女走去。
这个时间段的米粉店生意都不错,哪怕新店也有客人愿意来尝鲜,眼镜男走进坐了半数客人的店中,毫不见外地在年轻男女这一桌坐下,随手将登山包放在另一个空着的座位上。
年轻男人拘束地轻轻低头,喊了一声:“刘哥。”
眼镜男笑着冲他点点头:“精神不错嘛闫明。”转头朝向闫明身旁的短发学生妹,“妹子也是我们阳市的任务者?”
“刘哥好,我是清镇人,杨珊。”杨珊赶紧自我介绍,“在阳市读书。”
“又是一个大学生啊。”眼镜男刘哥掏出湿纸巾擦了下手,和气地,“放松点,都是黔省人,不分阳市清镇。”
招手让服务员给这桌加碗粉,这名阳市的资深者再看向闫明时,眼神有些犀利:“你们撞见了个大任务?”
“是。”闫明挺心虚,他通过无限论坛加入任务者互助组织时这位资深者就是他的领路人,之前他触发任务时没找人家是怕人家独占积分,这会儿实在是俩新人搞不定,又把人喊来……这事儿怎么说也有点不地道。
已经是社会人士的刘哥哪还看不出闫明的小算盘,不过他也没计较这个,刚进入无限的新人哪个不是患得患失呢:“具体什么个情况,先说说。”
闫明赶紧把昨晚他们遇到的状况给刘哥简洁复述了一遍。
听到一栋大楼中居然盘踞着三十多只老人鬼魂,刘哥这样的资深者都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斜对面的商住楼……
“上去撞着那一幕,换两个月前的我也得赶紧跑路,你们俩居然没放弃,还想着把这任务做了?”刘哥都好奇上了,“我是得夸你俩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得笑你们要积分不要命?”
闫明默默看向杨珊。
“嗯?坚持继续做任务的是妹子你?”刘哥惊了。
“既然现实任务相对安,不成还能跑,那干嘛不趁机累积点经验呢。刘哥要是不嫌麻烦,就让我们俩给你打下手,多点对事经验对我们来说也是大好处。”杨珊真诚地道。
陈潇都那么劝过了,杨珊再眼馋积分(钱)也不会蠢到非要拿头去刚必死之局,同意了闫明找资深者解决的提议。
同层次的新人组队能有商有量的分配积分,资深者来了就没他俩什么事了。不过杨珊还是劝住了想把任务转出去就跑路的闫明,拉着他留下来……就像她此刻对资深者刘哥说的,就算没积分,多点经验也能多点在场景任务中活下来的生机。
刘哥不由一笑,轻拍下桌子比起大拇指:“妹子心气挺高,可以的,就是要有这种精气神,在任务里面才能活得久。行吧,我们都是黔省人,我也不是那种非要吃独食的,你俩跟我一起解决这任务,虽说不能把积分跟你们平分,至少有你们的保底。”
闫明还没说什么,杨珊的眼睛立马就亮了,愈发礼貌地:“谢谢刘哥。”
“别急着谢,有条件的。”刘哥笑道,“有贡献才有积分,划水就没有。玩网游打本还要看输出看治疗量,没道理做无限任务就能躺着蹭,对吧?”
俩新人连忙称是,识趣的闫明赶紧在生物面板中拉了刘哥组队、把任务共享过去,并懂事地把队长转交给这名资深者。
“奇穷……想起穷奇打错了?”刘哥直接把对杨珊id的吐槽说出来了。
“没,就是奇穷。”杨珊坦然。
刘哥:“……行吧,现在的妹子都挺性格。”
刘哥的任务者id叫拉轰哥,三十出头,被拉进无限前是个搞网游打金工作室的,性格豁达、看上去很有那么几分古道热肠,组好队吃完粉,带着俩新人开始做事时便开始跟俩新人传授经验:“都是咱们本省的任务者时,组队爱叫什么叫什么,不讲究,要是有外省人在,最好是叫id。一个省的任务者、能在无限里活久点的,绕几个弯都认得识,不想给别人找借口收拾多少要注意下羽毛。过路的外省人就不好说了,人杀了、东西抢了,跑了,谁找得着?”
闫明汗都下来了:“知道了刘哥。”响鼓不用重锤,他听得出刘哥是不满他有事先找外省资深者。
杨珊还年轻,想不到这种好话里面还藏着弯弯绕绕,好奇地:“外省任务者杀了人不怕被警察抓吗?满世界都是天眼,逃出省也没用吧?”
刘哥哈哈一笑:“确实,就算任务者再神通广大,在现实里杀了人也背不了落网。但我们国家这点警力,不是公安部督办的大案要案,哪个跨省案件不是前前后后要折腾几个月半把年?别说半年了,没准半个月人家就死在任务里了,怕什么警察?”
俩新人目瞪口呆……
“进了无限,咱们这些人的命就是按天算的了。”刘哥意味深长地扫了眼俩新人,“十五天一次的场景任务就是架在咱们这些人脖子上的刀,谁也不知道自个儿啥时候脑袋分家……跟这种最短就剩十几天命的人,**律,讲道德,讲人性,和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
闫明脸色难看,杨珊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才刚经历过新手任务的两人,确实还不能深刻体会被“意志”操控的命运有多么让人绝望,直到此刻,在刘哥的点醒下,俩新人才稍稍窥视到深渊一角。
“当然,这也不表示任务者就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在现实中肆无忌惮了。”刘哥稍微吓了吓俩新人,又笑着道,“鲁省那边年初时有个第三次任务就获得狼人血脉的幸运儿,一出来以为自己牛逼上天、杀了个当地权贵的太子爷,结果自己不到一个月就跪在任务里面了,家人被整得连夜逃跑出省,家当都丢了不知道多少。对咱们这种小老百姓来说,法律还是要敬畏的,现实社会公序良俗还是要遵守的,保护好自己、防备好别人,任务里任务外都能少吃亏。”
杨珊听得连连点头:“刘哥,你是个好人。”
猝不及防领到好人卡的刘哥脚下一滑:“妹子,我没得罪你啊!”
说话间三人横穿步行街来到华联超市一侧,正准备拐向超市隔壁商住楼时,三名任务者脚步忽然变慢。
市区内的大超市常在早晚搞促销、售卖特价菜,这家华联超市也不例外,每日早晨将前一天卖剩的菜打包,以几块钱一大包的超低价吸引客流,到了周末,除了特价菜外,超市还会搞小票换购卫生纸、洗洁精、洗衣液等活动。
此刻,华联超市扶手电梯出口处平台上,换购卫生纸、洗浴用品的超市摊点前便围了无数老人。
当然,吸引到三位任务者目光的并不是超市搞的活动,而是……一群穿梭在进出超市的老人之间、穿着西装制服、身上挂着红色绸布,一边笑脸问候,一边发着小卡片的人。
蹭超市吸引的人流发传单发卡片拉客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大惊小怪的操作,很多卖保健品的、搞投资理财的、宣传展销会的、搞保健理疗足疗拔罐针灸按摩……等等行业的业者都没少这么干。
但稀奇的地方也就在这儿——这些在节假日的早晨、于超市门前发传单给老年人的促销员,精干笔挺的西装制服上斜挂着的大红绸布,压根不属于人们常规认识中专盯老年人钱包的“传统”智商税业者。
“华藏国际艺术收藏品公司……?”刘哥念出了那些促销员红绸布上的字,惊奇地看向三人中唯一的大少爷,“收藏不是有钱人玩的东西吗,市场下沉到来跟保健品抢生意了?”
闫明一脸的不快:“收藏品水这么深,专家都经常在里面栽跟斗,拉一般人搞收藏的百分百是骗子。”
杨珊脚步顿住:“等等,商住楼三楼离这里就百把米,那里面的老人鬼魂,生前该不会也是从超市门口拉过去的吧?”
三名任务者对视半秒,同时走向那群促销员。
“对对,我们公司在搞活动……参不参加都不要紧,大爷您只要拿着这张卡片上去就能领到三个鸡蛋……绝对不会强制推销的,您领三个鸡蛋转身就走,绝对没人拦……”
“您老帮帮忙,辛苦走一趟领三个鸡蛋,也是帮我们凑一下人头……不用的,不登记也不会问您什么,您用卡片换走三个鸡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舌灿莲花的促销员并不是总能有收获,保健品、投资理财骗局上了无数次电视新闻,不少老人都有警惕心,无论促销员怎么纠缠都不肯去接卡片。
但也有人或是顶不住促销员的苦求、或是贪那三个鸡蛋,半推半就地接过卡片,在促销员的领路下离开超市广场。
王德立是新入职华藏国际艺术收藏品公司不到两个月的新人,求职半年好容易才获得这份工作的他很珍惜这份工作机会,但奈何人笨嘴拙、话术课上了无数次还是无法很好地说服客人接过卡片,又一次被拎着菜的大妈蛮横拒绝,他一边暗自骂娘、一边悻悻走开,寻找下一位目标。
只是他今天运气显然很糟,还没等他找到下一个目标,站在广场一侧监工的主管就黑着脸走了过来,将他拉到角落里训斥。
“王德立,你怎么拉个人这么费力?你看看人家,一早上拉了多少个了,你呢?到现在都没开张,公司养你是干什么吃的?”
“主管,我是运气不好,刚才有个客人本来要接卡片的,忽然女儿打电话过来,人就走了……”
“运气运气,样样都怪运气不好,别人怎么就运气都比你好呢?你是公司的灾星不成?!”
王德立不敢回嘴了,低头老老实实听训。
社会上有阶级,公司这种小社会里也有阶级,分出阶级的,是个人的业绩。销售最高的促销员连主管都要小意赔笑,像王德立这种入职两月连一套最便宜的乌克兰连号钞票都卖不出去的,自然是最底层。
被骂了半小时才会放回去继续拉客,其他的促销员也没谁上来安慰灰头土脸的王德立……说白了,王德立这种吃干饭的人就是靠能干的促销员养活的,对米虫谁能有好脸呢。
顶着五月间热~辣起来的日头一直在广场上徘徊到中午,王德立仍然没能成功将客人带回,主管招呼大伙儿回去吃工作餐时,便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仿佛他是透明人一般。
华藏国际艺术收藏品公司在华联超市对面的写字楼租了两层用于办公,王德立臊眉耷眼地跟着促销员们回到公司时,销售部的王牌促销员正笑意盎然地将一位老太太送出门。
“您老回去路上可得当点心,看到红灯呀千万别闯,午饭也得记得按时吃……”
主管小跑着迎上去与促销员一块儿对老太太嘘寒问暖,把人送进电梯了才回来,没忘记瞪了眼销售部最拖后腿的废物:“看看,人家这才叫对工作上心!”
王德立没滋没味地应是。
吃了外卖员送来的工作餐,下午王德立正准备套上红绸布跟着其他人出门,主管把他叫住了:“你反正天天出去也干不出业绩,就别去了,到话务部帮忙去!”
王德立心一颤,有心为自己分辨几句,奈何他的业绩确实拿不出手,只好灰溜溜转头去话务部报道。
话务部的工作就比销售部简单一些,坐在卡位里按着公司给的号码打电话就行了,话术流程编写在公司提供的小本子上,照着念也不会出太大纰漏。
“李阿姨您好,我是华藏国际的业务员,我们公司新到了一批参加过百城收藏品会展的展品,您不妨来看看……这是公司举行的活动,参观展品能领一升装的洗衣液,您出门遛弯时来一趟就行了,也是为了拉点儿人气……”
“王叔叔您好,您有半个月没来过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哎呀,感冒了呀?这个天气感冒可是大事,不如这样,我们安排业务员来探望一下您……不麻烦不麻烦,您儿女都在外地,我们帮忙一下也是应该的……”
声情并茂地讲了一下午电话、成功说服几位领过鸡蛋的老人来参观产品,话务部的组长对王德立另眼相看,笑呵呵地拍了下他肩膀:“小伙子挺不错啊,干脆调来我们话务部吧。分红是没销售部的多,但至少稳定不是?”
王德立有一瞬间的心动,但想到销售部同事们领到的大笔分红,心又收了回来,没有搭这个腔。
他转回销售部时,便看见王牌促销员正在接待一对老夫妇,极力给这对老夫妇推销一卷挂轴:“这是xxx大师的作品,在百城会展上所有的知名专家都夸过,现在只要十七万就能买到,等过上两年呀,三十万都买不到了……大师这么多年就出过两幅字,顶好的那幅现在在南京展出,香港富商出到两百万美金都买不到……”
围着那位老夫妇的除了王牌促销员还有好几位打陪衬的促销员,用不同的方式给王牌促销员帮腔,众人说服下,老夫妇已然十分心动。
“上次买那块玉观音已经花了五万,十七万,一下子拿不出来……”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儿一边用颤抖的手摸着其实不值两百块钱的挂轴,一边惋惜地。
“这个不要紧,您两老不是有国债吗?套现出来就行了,国债涨得可没我们这收藏品快……对了,您不是有工资卡的嘛,工资卡是可以抵押贷到款的,您老放心,这些咱们都能帮您……”
王德立十分羡慕地朝那边看了好几眼,卖出十七万的产品,哪怕是站在旁边帮腔的也能有几百块上千分红,可惜他进公司进得晚,这种好事压根轮不到他……至于王牌促销员本人,随随便便几万块落袋。
在这家公司耗了两个月依然只能领到基本薪水的王德立,支持他忍着白眼嘲笑干这行的,就是这暴利一般的分红了——换在普通单位,想月入过万得拼几年?
“现在我是运气不好,等我运气来了、抓几个大客,会所嫩模还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给自己打打气,王德立重新振作起来,进入更衣室换下制服,斗志昂扬地回往公司提供的宿舍。
华藏公司要求部员工住宿舍,这个规定在王德立看来并不难理解,为了保护商业机密么——公司里价格最低、卖得最多的产品是乌克兰连号钞票和第四套r,这两套产品在网上几百块钱就能买到,公司却能标价大几千卖出,客人还是几套几套的买,这要流传出去、个个都来抢生意,华藏公司还赚什么?
员工宿舍在写字楼后面的居民楼中,财大气粗的华藏老板一口气租下整个单元,一般员工六人一间,管理层单人单间。
六人挤一间的宿舍环境肯定好不到哪去,但曾经因嫌弃工厂宿舍脏臭而拒绝进厂的王德立对现在的宿舍毫无不满,与死水一潭的流水线工人生涯比起来,现在这种能看到暴富希望的销售工作实在是好得太多。
与其他员工一起集体吃了外卖晚餐,王德立简单洗漱了下,抱着发财梦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华藏公司员工宿舍单元楼下,三个鬼魅般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华藏国际艺术收藏品公司,前身华莎国际收藏品……两年前租用金阳步行街106号商住楼三层,因涉嫌收藏品欺诈、案值超过五百万被警方立案追查……”刘哥看着手机上用天眼查查出来的信息,一脸的一言难尽,“都特嘛被警方工商联合打击过了还能换层皮卷土重来,这帮人牛逼的呀。”
跟着刘哥跑了一天腿、甚至还找到当年受害人家里去看过情况的杨珊手提撬棍,脸色铁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宰·了·他·们!”
“嗯……我们杀人是犯法的。”刘哥忍不住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