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过去(1 / 1)

杜景在他脸上的一个吻,一刹那就将周洛阳带回了久远的记忆里。

那天他俩同样喝了不少酒。耳畔是方洲、方洲的小男朋友,以及两对情侣的疯狂起哄。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明明是真心话,却被玩成了大冒险。周洛阳最后搭住杜景肩膀,哈哈大笑,强行亲了他一下。

杜景则神色镇定自若,看不出任何的窘迫与尴尬。

那是在过完年后,寒假结束,开学的春天,冬春交替,天气回暖时,杜景的病情显得十分不稳定。

春天是精神障碍患者的病情高发期,杜景更是从入冬开始,就表现得时好时怀,这让周洛阳十分担心。

杜景沉默得近乎恐怖——春天里哪怕药一直没有断过,他不去上课,也不去射箭社,晚上不会再到外头去乱逛,甚至不出门。周洛阳提议出去玩的手段行不通了,每次杜景的回答都是“不想去”。

周洛阳只好不勉强他,要“接住他的情绪”。

但他得注意杜景的动向,怕把他一个人放在寝室里出什么事,于是自己能不去上课也尽量不去,在寝室里陪他,给他带饭回来,观察他的动向。

最后周洛阳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尝试着问杜景,想不想与方洲、以及几个朋友一起自驾去太湖。

毕竟过年时方洲提议一次,空了可以出去玩,这小子向来说了就会做,从不说客套话。

“你想去就去,”杜景终于答道,“我给你当司机。”

当时的方洲,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学摄影,换了第四个男朋友,决定与这名对象好好走下去,顺便将小男朋友正式介绍给死党周洛阳。

于是周洛阳怀着忐忑,与杜景一起出发,前去参加三天两夜的踏青行程。

但事实证明,这是周洛阳多虑了,杜景非常慎重,在周洛阳的朋友们面前,表现得与正常人无异,他神色如常,与方洲、方洲的男朋友,外加两对美院学雕塑、绘画等的男女情侣正常聊天,还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忠诚地扮演了一个话少的男生的角色。

方洲在太湖边上租了四室的家庭别墅,晚上周洛阳与杜景睡一间大床房。

但令周洛阳担心的是,杜景在经过白天的交际之后,回到房里倒头睡下时,又恢复了在寝室一句话不说的状况。

“你没事吗?”周洛阳说。

“有点累。”杜景看着天花板出神,不再回答周洛阳。

周洛阳已经后悔了,他隐约觉得自己也许犯了错,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个正常人,面对这种长时间的低气压,说不定早就受不了,更快被逼疯。

“不舒服就先回去,”周洛阳说,“或者咱们自己玩?”

杜景摇摇头,翻了个身,背朝周洛阳睡下。

周洛阳克制住自己想找他聊聊的冲动,与杜景相处时,最大的障碍往往不在于双方能不能彼此妥协对方的决定或提议,而是在于:

他不知道杜景在想什么。

换了普通朋友,沟通是相处的必要模式,周洛阳不是没有与朋友吵过架,说开就好了。但杜景生病了,周洛阳不能用与方洲相处的模式来套在杜景身上。

他隐约察觉到杜景不喜欢这样的旅行,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比起自己玩,周洛阳更希望杜景能有个契机,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至少不要终日在寝室里足不出户,坐着发呆。

有时周洛阳也很烦闷,耐心总有减弱的时候,他也想发泄一下,找点什么身外之物来摧毁。

幸亏他本性是个想得开的人,从小到大,消化负面情绪的速度就要比任何人都要快。十分钟后,周洛阳恢复如常,检查杜景带的药,确认他每天都确实在服用。

也许等天气再暖和点,入夏后就好了。周洛阳心想。

杜景白天要开车,可能有点累,周洛阳决定不再打扰他。

第二天,周洛阳稍微更改了一下行程,与杜景单独行动,也没有说晚饭是否与方洲等人会合。

他们坐在湖边,周洛阳玩手机,杜景对着湖面发呆,坐了整整一天。

“你转阶段了吗?”周洛阳从手机里抬起头。

“我不知道。”杜景终于答道。

周洛阳觉得这也许是沟通的开始,至少杜景愿意说话了。

“最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周洛阳又问。

“对不起,毁了你的春游。”杜景注视远处。

周洛阳笑道:“我其实也不太喜欢与这么多人一起玩,方洲实在太吵了。我只想约你出来走走,这样就挺好。”

周洛阳捡了块石头,起身打水漂,石头弹跳,在湖面留下一连串涟漪。

“你在生气。”杜景说。

周洛阳说:“我没有。”

杜景:“你在生气,我知道。”

周洛阳坚持道:“我真的没有。”

杜景平静地说:“你在生气,我感觉到了。”

周洛阳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否认,索性老实道:“是,我确实有一点。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杜景说:“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把车开走。”

周洛阳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这已经超出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范围。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按他们相处的逻辑,这个时候他应该说“好”,而后照着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万一他把车开走,离开湖边区域,杜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坚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况变得更糟。日久天长的相处之下,周洛阳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对手,一旦有状况是拉不住他的。

给方洲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呢?或者报警?又怕进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状况,这样方洲他们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阳短暂思考后,答道:“那我去另一边看看?我不打扰你,你想几点走都可以。”

他离开湖边,绕到湖的另一侧去,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杜景,确认杜景看不见他。

四点多时,杜景不见了。

周洛阳顿时紧张起来,确认刚才没听见水声,他去了哪儿?他马上起身,四处寻找杜景的下落,但没有慌慌张张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钟后,周洛阳现出慌乱感,回身险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说:“回去。”

周洛阳松了口气,没有责备他,说:“没事的,你去继续坐着,我只是突然想回来找你。”

杜景答道:“一起走。”

谢天谢地,周洛阳快要虚脱了,这十五分钟简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一定不会在三天前提出这个建议,但幸好老天垂怜,这个考验结束了。它也许不仅仅是给周洛阳的考验,同时也是给杜景的考验。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没有说话,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转。

行程结束的当夜,方洲开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

周洛阳说:“方洲别给他倒。”

杜景:“喝一点。”

周洛阳:“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让我喝一点!”杜景的语气加重少许。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洲的男朋友说:“洛阳好像杜景的女朋友,还管他喝酒。”

周洛阳只得作罢,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觉到两人也许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们来玩真心话吧。”方洲的男朋友提议道,把打麻将用的骰子扔在茶几上。

方洲自然很捧场,一手搭着爱人的肩膀,说:“什么话题呢?”

“‘一个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说。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听到这话后便坐了过来,坐在周洛阳身边。周洛阳每次玩这个都觉得很无聊,过年回家时,杜景还没来那会儿,他也与几个同学玩过。

周洛阳摇到的时候,每次都说:“没有什么对我很重要、铭心刻骨的人。”

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周洛阳与每个人相处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也导致他刻意地不去过于依赖任何人。

父母的离婚令他从不相信婚姻与爱情是什么牢不可摧的誓言,长期没有家人陪伴、亲情大多只靠血缘来维系的现状,也让他始终相信,人生路上光阴流逝,大家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每个人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随一生的,只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当他说“没有重要的人”这句话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想到的人却是杜景。

“你也玩吗?”周洛阳问。

“玩。”杜景又让方洲倒酒,方洲笑道:“不能给你喝了,否则我要挨洛阳的骂。”

杜景却自己拿过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吗?”一个女孩笑道。

杜景说:“待会儿你可以问。”

周洛阳说:“你打算给他介绍?我倒是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咱们空了私底下说。”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管我管得不耐烦了,就这么想快点把我甩给别人吗?”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猜的。”

众人于是哄笑,周洛阳带着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么,我都知道。”

周洛阳说这话别有用意,有时他也在想,假设杜景的病治好了,会与什么样的人成家谈恋爱?也许会是个聪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只有这样的对象,才能理解杜景,发现他的闪光点。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说,“医生让我终身不要谈恋爱结婚,有遗传病又毁容,还是不去祸害别人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点尴尬,就连周洛阳也是第一次听到杜景这么说。

方洲说:“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

“而且你本来也很帅啊。”方洲的男朋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名男生知道该终止这个话题了,说:“扔到谁就谁,我先扔吧。”

骰子转来转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阳对其他人的想法与过去、对他们一生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并不关心,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于当事人而言,亲情、友情、爱情兴许刻骨铭心,听在陌路人耳中,这些故事,却实在乏善可陈。

但周洛阳发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男生在真心话环节里,提到“生命里曾经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恋。

就连方洲也不能幸免。

两个女孩被投中以后,说的这个人则是现任,也即她们的男朋友。

“‘曾经’‘曾经’啊,”方洲强调道,“说的是过去。”

“五分钟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前也是过去好吗?”一个女孩反驳了他,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个小聪明,避免被现任翻旧账,他男朋友投到之后,说的也是初恋。

周洛阳一笑,觉得这话题很现实,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

骰子停了下来,杜景投中了周洛阳。

“嗯……”周洛阳想了想。

“不用问了,”方洲说,“洛阳每次的回答一样,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却不知道周洛阳曾经的回答,周洛阳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周洛阳笑道:“你不相信吗?”

“没有,”杜景答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哇——”众人马上起哄。

周洛阳不想再多说,眼神里带着少许责备,直视杜景,意思是:你这几天真把我折腾得够呛。

杜景忽然道:“因为责任,还是感情?”

方洲:“???”

旁人听不懂,周洛阳却明白杜景的意思:你对我这么关心,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有责任,还是真的觉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这话让周洛阳有点生气,但他无暇细想背后所代表的更多意思,他俩都有点醉了,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总会说出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让他发泄一下吧。周洛阳心想,杜景的情绪偶尔能释放也是好事。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周洛阳生硬地回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别喝酒。”

客厅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周洛阳投出骰子,转了几圈,如果投中重复的人,便将开始下一轮,而第一轮里没有被投中的杜景,就算躲过去了。

下一轮会延续第一个话题,更加深入,无非是“你与这个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之类的。

但骰子停下时,周洛阳刚好投中了杜景。

“哟——”方洲笑道,“一个也没跑掉,到你了。”

周洛阳最开始也猜测过,对杜景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会是谁。他觉得不会是自己,但他不介意。

说不介意,内心应当还是有点失望,周洛阳忍不住开始想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个问题,重新思考他与杜景的关系。

他们有一天会分开吗?是不是念完这四年大学,彼此就会像所有的大学室友一般,从今往后分道扬镳?感情好的话,顶多偶尔打打电话,互相关怀一番,结婚时通知杜景来给他当伴郎,渐行渐远,如同陌路……

“这个人是周洛阳。”杜景的声音打断了周洛阳的出神,他抬起头,稍稍侧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杜景。

“周洛阳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杜景认真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实在不亚于告白的情话,周洛阳也没想到,杜景居然会正儿八经地,连着话题也一起复述出来,哪怕是同性之间,说起这样的情话来也实在让人受不了。

“哇”的一声,众人的情绪都炸了,带着酒意大喊起来。

方洲马上就不淡定了,当场吃醋了,说道:“你什么意思!洛阳是我的!”

杜景:“是我的。”

方洲:“是我的!”

“是我的。”杜景朝方洲认真地重申了一次。

方洲有点失态了:“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整整十四年!”

众人哄笑,方洲的男朋友马上道:“亲一个!”

周洛阳满脸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在这个春夜里,居然是两个直男之间的友情,肆无忌惮地打起了直球。

“亲一个!”另一名女生马上道。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那夜周洛阳说出的“真心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分辨是否出自真心。但人在无意识下,不经思索所说的话,往往才是潜意识之海中扎根的真相。

但真正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实在太难了,这个过程也太久了。

那个春夜里,周洛阳在“亲一个”的起哄与大笑中,搭着杜景肩膀,把他强行拉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像多年后,搬家的这天晚上,杜景亲了周洛阳一般。

金酒苦味的酒气,与朗姆酒带着甜味的气息,滔滔不绝,淌过璀璨的灯火夜色,汇入了奔腾不止的时间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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