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师兄无精打采地开门走出来,便拉着刘血贩子走进我办公室,锁死门,把她按在沙发上,急急地问:“姜敏伊现在矛盾啥?伊为啥这样对我?”
刘的眼圈红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姜敏没看错人,黄医生,我看得出,侬是好人,侬不是存心占伊便宜的男人……”她用手绢捂住嘴,呜呜地哭着,“姜敏可怜啊……,年纪轻轻嫁了个那样的王八蛋呀……”
我背脊上起了层冷汗,使劲抓住刘的手,“侬快点讲呀,到底姜敏是怎么回事?”
她仍哀哀地哭着,擦了擦眼泪,“好!我告诉侬,黄医生!姜敏身上有了,六个月了,是侬的!她的老公,就是那个姓许的,他是同性恋!”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房间里的家俱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一切的谜底都揭穿了!
姜敏在床上说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宿舍对许主席身上那种绰约风韵的不满,以及姜敏在野外小砖房里,投入我怀抱时脸上刚毅决然的神情,还有在酒店客房厕所我见到的卫生棉,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瘫在沙发靠背上,耳朵里“轰轰……”,像有几十支电钻开足马力冲击我的耳膜,刘的嘴唇在我眼前快速地上下掀动,我却听不见一个字。
我挣扎起来,抓紧她的手腕,问:“那么姜敏为啥不离开姓许的?伊还年轻,刚刚二十九岁呀!”
刘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唉!姜敏要面子啊!侬也晓得伊在大学谈过几次恋爱的,伊最后自家挑的姓许的,侬……”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嘴不出声地哭着,停了一会儿,才接下去,“侬叫伊哪能向人家讲?再讲,姓许的倒是肯离婚,他恨不得姜敏早点跑开,讲起来夫妻感情破裂,责任不在他身上,自己好去公开戳屁眼,但姜敏家里人不肯吃哑巴亏,姜敏的阿弟,长得五大三粗的,三日两头去找姓许的晦气,见面就打姓许的一顿,但是打过了,连伊阿弟都不肯姜敏离婚,侬讲讲看,这是啥个世道?”
“那么姜敏为啥要作贱自己呢?伊如果肚子里没有,不是更方便为以后打算吗?”
“唉!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人心思啊,姜敏就是吞不下这口气,伊是想报复一下姓许的,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但是伊到今朝也没有忘记侬啊!姜敏偷偷跟我讲你们之间的事,一提到侬伊就哭,唉……”刘医生拍着我手,脸上老泪纵横。
“刘医生,我想看看姜敏,我这里没有伊的联系方法,侬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她踌躇了一下,望着我:“黄医生,我不晓得伊想不想见侬,我现在回血站里去看看,问问伊再讲,好伐?”
“好的,好的,”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纸,写了几行字,“麻烦侬转交给她,我今朝下班后在襄阳公园旁边的天鹅阁等伊。”
刘默默地接过纸条,放进口袋里,一路叹息着走了出去。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千岛湖十日的恩爱又回到眼前,好象仅仅是昨天的事。
拖过了心神不宁的下午,我的耳朵一直留神桌上的电话,铃声一响,我就飞扑过去抄起听筒,但是一次次的失望,姜敏始终没有来过电话。
下班了,我脱下白大褂,顾不上和别人打声招呼,径直走出医院。来到街上想起约好徐晶等我回去吃元宵,我在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给她公司,告诉她今天晚上医院有事情留我,可能很晚回家,让她一个人先吃饭。徐晶在电话里很失望,闷闷不乐地答应了我,关照我早点吃晚饭再做事情。
我放下话筒,不由得想到,这是我第二次对徐晶撒谎,为了另一个女人;上一次是在初识不久,我不愿她去孙东那里玩,那次是为了我和她两个人。
二月底的上海街头,依然春寒料峭,西北风不时撩起我额上的头发,插在口袋里的两手十指冻得发木。人行道上,一对对刚下班的青年男女互相搂抱着,嘻嘻哈哈地从我身旁走过,我站在路边,望着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群,忽然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很远,仿佛我正站在云端俯视云云苍生,他们的世界与我很遥远。
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迈步向约会地点走去。
天鹅阁是个小西餐馆,地处闹市,但门面小得可以,行人走过都不会想到这是一家六、七十年历史的俄式饭馆。在大学时期,听说这家西餐馆是我们学校小布尔乔亚阶层聚会必选之地,我慕名单独来过几次,很喜欢这里的炸子鸡和乡下浓汤,食物份量充足,价码不高,适合我们这些胃口比钱包大的穷学生。
店堂里仍像以前那样昏暗,有客人的桌上亮着小小的台灯,黄色灯罩散发出暖昧的味道,分散在四处角落,还是学生多,不时大声笑闹一番,天花板夹层的音响里,黯哑的蔡琴唱着《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喜悦的经典,美丽的句点,
哦……呵……
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
你的唇齿之间,流着我的誓言,
你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
…………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读你……
我坐在靠里的火车座里,随着蔡琴一起低唱,心底翻腾着姜敏的一幕幕往事,桌上一杯黑咖啡里热汽妖娆升腾,在我眼前幻化成姜敏在表演时展现的曼妙身姿,我手边放着刚买的几盒西洋参片,准备送给姜敏,——她身上怀着我的骨肉。
幽暗的半空中猛然浮现出姜敏的脸,吓了我一跳。她穿着黑色的裘皮大衣,包着配色的丝绒头巾,只露出苍白的面孔。
我慌忙站起来帮她脱下大衣和头巾,侍应殷勤地折叠好衣物放在一旁。姜敏比那时胖了,下巴圆润了些,胸前两只乳房饱满地向前突出,赘赘地下垂,小腹明显地膨起,鼓鼓的,那里面睡着我和她的孩子。
姜敏发现我出神地看着她鼓出的腹部,幸福地笑了,爱怜地用手按了按,“快六个月了,比我原先想的要大,将来也会像你一样是个大块头。”
我苦涩地笑,和她一起坐下,我呆呆地看着姜敏。分别近半年了,她头发剪了,短发整齐地向后梳去,紧紧地抿在耳朵后面,眼神仍是那样清澈,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心头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诉,我想责怪她为什么想用这个办法报复姓许的,那人根本不爱她,他爱的是男人,他对姜敏只会冷漠地耸耸肩;我想对姜敏讲,她正谋杀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岁月消耗于一场永远没有对手的战争里;我想请求她,将来孩子出世的时候,让孩子跟我的姓,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和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坐着。
我拉起她柔软的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还是那么娇嫩,手指仍然颀长秀气,我的眼泪忽然涌出来,滴在她摊开的手心里,姜敏用手使劲捂住嘴,眼睛红红的,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使劲擦着两眼。
“黄军,黄军,呜……”姜敏一面擦着不停涌出的泪水,一面哑着嗓子说:“这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看错了人……,呜……”她哭得说不下去。
我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姜敏顺势扑在我怀里“呜呜”地哭,旁边的客人们都转脸看着我们,我一面轻轻拍打姜敏的后背,一面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和她抱成一团在座位里哭了一会儿,姜敏渐渐平静下来,用我的手绢擦干眼泪,擤了擤鼻子,我也坐回她对面的卡座上。
我们点了炸子鸡和罗宋汤,头盘是火腿土豆色拉,姜敏的胃口很好,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狼吞虎咽,我招手让侍应过来,又多点了一道牛腰肉烩面。
姜敏听见我和服务员的话,笑着抬头看我,等人走远才“呵呵呵”地笑,压低了声音说:“侬还记得我欢喜吃面?”
我笑着点点头:“哈哈,在酒店里的时候,侬每天早上都叫我出去买面来吃,我记得的。”
姜敏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神情黯然地看着盘里的食物,用叉拨弄几片鸡肉,一言不发。我猜她又因为我的话伤感起来,赶紧把话题岔开。
“侬现在胃口蛮好的,我看得出,人也胖点了。”我看着她,用手指在下巴比划出一道弧线。
她笑了,很甜,用手抚着肚子:“侬晓得伐?这个孩子在里面多么能吃啊!
我现在每顿饭量比老早多一倍,平常还吃零食,但不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了,呵呵!”她望着我笑,“我吃进去的饭都给伊吃掉了,呵呵呵!我猜是个男的,像侬一样吃得多……”
我忽然想起问她:“侬现在还住在姓许的家里?侬现在这个样子他会照顾侬吗?”
姜敏轻蔑地哼了一声:“哼!他照顾我?我现在马路上被汽车轧死他都不会看我一眼,我现在住到我姆妈家里,姓许的那里,我等到养好小孩才回去搬家俱,”她忽然扔下刀叉,伸手按住我的手背,“小孩要有户口的,所以我要等到生好了才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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