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安庆(十三)
让莫敌没有想到的是,唐如儒的预言没有兑现,自己的预测也没有成立,在麻埠一呆又是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莫敌过得更加不爽,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完全是度日如年。整个麻埠,除了韦永成和李柏成,没有谁来答理他,他如同麻埠街上的行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有可无。天气渐渐的凉了,河里的鱼都沉了底,有心想去弄几条来打发时间,也不是特别容易,下了几场霜,一大早起来,一地的洁白,如果在百寿老家,这就算是冬天了。
进入了十一月,莫敌越发的落寞,创造了三天没有出门的纪录,弄了些竹子,把一头破得稀碎,切成笔状,蘸上水在客厅的红色地砖上练了三天的大字,书法是否大进不知道,只知道,写秃了不少竹子。每日里覃国升送饭进去,送酒进去,他饭照吃酒照喝,也不答理人,直到覃国升送进去一份电报,说了一句话,才把他从练字的意境中拉了出来,只听覃国升说:“老大,日本人打进了北海。”
莫敌站起身子,拧了拧有些酸痛的腰,问道:“今天是十一月几号?”
“五号。”覃国升回答。把桌子上已经冻了的陈茶倒去,重新砌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站在一边。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莫敌并不意外,仿佛日本人在进攻北海前曾经向他汇报过一样,只管自顾自的说话,同时也是对覃国升说:“日军优势,并非陆上,而是海上,日本海军优势相对更为明显,甲午海战后,日本在东方这块大海上,已经优势占尽,如果不把海上的优势用尽,他们是不会罢手的。去年这个时候,一支舰队穿过台湾海峡,在华南登陆,如愿占领了广州。接下来的进展却并不能让日本人满意,打了一年,仍然被余汉谋挡在南岭之南,不得寸进。想转而向西,又忌惮广西军力。总不能呆在广州发霉吧,只能沿海岸线西进,中山拿下了,阳江拿下了,湛江在法国人手里,日本人一时半会还不想跟法国人撕破脸,只能绕过。绕过湛江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海,拿下北海后,接下来只怕就是钦州湾了。”
“就这么眼巴巴的看着日本人扫尽我们的沿海吗?”覃国升本来不想问,却实在忍不住。
“有什么办法,沿海一带是广东地界,如今广东余汉谋被南岭的进攻拖住,哪里还顾得上这天长水远的钦州湾。”莫敌叹了一口气,望了覃国升一眼,把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收回,开始与自己的警卫连长讨论起中国南方海岸线防务。
“军委会不是已经把白长官派往桂林行营当主任,全面负责南方沿海的防御事宜吗?余汉谋不能不服从白长官的调令吧!”覃国升不解的问,他是典型的学生军,理论革命派,对一些弯弯绕搞不太明白。
“委员长说过,人不分老少地不分南地,意思是人分男女,地分东西,珠江流域,从来就有广东广西之分。”莫敌拿老蒋的话开了个玩笑,接着说:“在民国二十五年六一事变后,两广有协议,没有广东省政府的同意,广西部队不得进入,这个协议并没有因为抗日战争的到来而废除,起码在民间没有废除。据我所知,在白长官就任桂林行营主任之前,广西部队最多只能在邕宁南晓一带布防,因为再往南就是钦州小董,广西兵不能再进入。去年我回去时,听说四十六军175师莫树杰将军奉命在北海冠头岭上修建工事被当地人驱逐,就曾哀叹,如果日军侵入北海,当地人当知此举之错。钦州亦是如此,海玉明就说过,钦防一带居民均以粤语交流,桂军则以桂柳官话为主,在钦防一带驻扎,连买粮买菜都很困难。白长官出任行营主任后,情况有一定的改善,一个暂编师主力置于小董,补给必须全部从南宁运送。”
覃国升点点头,广西与广东的语言上有极大的区别,广西的官话是北方方言,当地的土著僮族在公开场合也必须使用官话交流,当年的武鸣人陆荣廷都督还因此闹出过不少的笑话。李白黄执掌广西后,更是大力推广桂柳方言,在西江浔江流域,也大力推广官话,容县的黄绪初也能说起一口标准的官话,之前的黄绍竑更是能够操一口流利的国语,在北平行营时,与北方人打交道没有一点问题。然而,与南宁相隔不过百里的钦州则完成不同,他们以广东人自居,以粤语为官方语言,曾经的南天王陈济棠就是防城马路镇人,钦廉一带,执掌广东牛耳的人比比皆是,陈铭枢、香翰屏、巫剑雄等等等等。对于北边的广西,他们一直有极重的防范心理,因为这里近广西而远广东,随时可能遭到广西的侵并,因此对广西军政界,一直采取不合作态度。
“今年三月份,我在衡山学习期间,就知道日军占领了距离北海不远的涠洲岛和斜阳岛,随后在岛上修建机场库房码头,据说涠洲岛上的机场比桂林秧塘机场还要大,可以停放飞机超过四百架。之后日军以涠洲岛为据点,数次对北海埠进行试探性骚扰。第一次,敌人用飞机对市区进行轰炸,第二次,日军军舰一艘,冲入北海港附近,至高德、岭底进行骚扰。第三次,两艘汽艇,直撞侵入北海港,进窥高沙龙、白虎头等沿海线。”看到覃国升陷入思索,莫敌开始分析,他很喜欢动脑筋的下属,认为有主动性的军人才是具备进攻性的军人,接着说:“五月份我回到安徽后,就不再知道接下来的情况。”
“白长官就是在这样情况下才调往桂林行营的吗?”覃国升问。
莫敌点点头,说:“第四战区司令部在柳州,因此所有的战争预测都是以日军攻击柳州而展开,从西江攻击,从湛江攻击,从钦州湾攻击,参谋部认为最不可能的就是从钦州湾。海玉明在行营当参谋,我得到过他的消息,之前跟你们说起过的。”
覃国升点点头,他知道第四战区在桂南的布局,主要由夏威将军的第十六集团军构成,下辖两个军,一个是第46军(由新编第19师170师175师编成),一个是31军(由第131师135师188师编成),除了新编19师和175师在钦州至合浦沿海一带担任海岸守备,其余4个师位于邕江两岸地区。负责海防的主要是何宣的46军,其中黎行恕的170师是南宁的御林军,175师莫树杰在合浦,新编第19师黄固在小董,新编第19师下辖黄廷才55团防守钦州,陆继炎56团防守防城,刘自强57团防守小董镇。白宗禧要把韦云淞的31军调往钦防,却被广东的余汉谋断然拒绝,还编出一个新军情,说广州的日军蠢蠢欲动,有沿西江而上进攻广西的迹象。第四战区命令31军军长韦云淞率贺维珍131师和魏镇188师增援西江藤县苍梧,堵住西江的口子,只留下一个苏祖馨的135师在邕宁驻守。
“钦州防城各地只留一个团驻守,岂不是等同一片空白,日军拿下钦州不会太过费力!”覃国升大摇其头:“同是国家土地,怎么能够这样,广东有地顾不上,广西有力使不出,余汉谋此举,只怕要误大事!”
莫敌苦笑了一声,把手里已经写秃的竹管扔进垃圾篓里,说了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这些事件不是我们能够操心的,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那才是真正的操空头心。”
覃国升知道莫敌说的是反话,是一种恨极了痛极了的表现,如果不是闲置了一个多月,莫敌是不会有这种负能量的语言的。他有点为莫敌担心,人都是被放坏的,周祖晃闲置松花江尚且牢骚连连,更何况一个城府远远不如周祖晃的莫敌,一个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走,逛街去!”莫敌手一挥,率先走了出去。
麻埠街头,依然热闹如旧,并不因为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北海商埠被日军占领而发生任何改变,茶商们站在低矮的门面里,热情的招呼任何一个走过铺面的人,请进请进喝杯茶。西淠河的水好,麻埠的茶香,淡淡的茶香浸透了中大街,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上,竟觉得茶香扑面,清新惹人。
“我就奇怪了,这个地方的人难道只喝茶,不喝酒!”莫敌与中大街茶香和谐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此时此刻的他只想找一间酒肆,好好的喝上一杯。覃国升笑了,老大想找酒喝,这就好办!转身对身边的卫士说:“去找韦处长,就说老大想找酒喝,一会让他过顺河街火神庙那家酱鸭店来喝酒。”走到莫敌身边,笑着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怎么可能没有酒喝!麻埠可是远近闻名的商埠,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在小北河上游有个火神庙,火神庙边尽是大大小小的食肆,有一家做六安酱鸭的味道不错,老大过去尝尝。”
“行,前面带路。”莫敌短手一挥,没有太多的气势。
“从这边走,这边人少,清静,还走得快一些。”覃国升指着洪文巷,说:“这里有一家花纱布店,我去看过,全是日本货,听掌柜的说,是从潜山调来的正品,我一听就笑了,这不是我们团何得贵主任的营生吗!”
莫敌这回是真正的乐了起来,说:“我们有时也挺恶搞的,一边打日本人,一边又做他们的生意。不过也是,不做生意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力量去打他们。呵呵呵呵,那些抵制日货的学生哥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日货为什么越抵制越多。”
转过洪文巷,就是顺河街,小北河从街前流过,河堤上长了一行垂柳,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一些嶙峋的枝,张牙舞爪的好不威风,树下放有一些石桌石几,夏天里估计会有不少人在这里乘凉,聊聊闲话,倒也快活。沿着顺河街北上,经过兴隆大牌坊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依依呀呀的唱曲声,那是小戏班的青衣们在吊嗓子,麻埠偶尔也会有一些本地的会戏,前几天莫敌来看过,虽然不如石牌的有腔有调,也算不错。
转过小戏园,火神庙就在眼前,远远就看到六安酱鸭几个字在风中招展,接下来就是招人食欲的酱香,莫敌不觉胃口大开。更令人意外的是,韦永成已经等在门口,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我是临时起意,想找点吃的,怎么这也可能遇见你?”莫敌笑道。
“军直属部刚开完会,讨论日军攻占北海,讨论完后,我就想来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到你的院子找不见人,问你的卫队才知道你有可能来吃酱鸭,就早走一步到了这里。这家的鸭子不错,色泽橙黄,油光发亮,香气浓郁,咸中带鲜,我吃过两次,每次都回味许久。”韦永成说着,挽起莫敌的手臂,走进有点昏暗的酱鸭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