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上升的天木香混合着椒房殿独有的香味,弥漫在宫室。暮春奶白色的阳光穿透精致华丽的薄纱,像流水舒淌在阿娇明黄色皇后常服的裙角。
她微微侧身,背逆着光影,宛然一笑。“将军言,大善。”
又向卫青道:“程不识将军能收你为徒,是你的福气。。本宫能送你的,就到这里了。”
卫青跪下慎重其事地朝阿娇三磕头,沉声道:“娘娘厚恩,卫青没齿难忘。青定当晨兴夜寐,刻苦发奋,不坠娘娘和老师的名声。”
阿娇望着少年青涩却已经风范初露的脸,摇头轻声道:“不,卫青,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既不是为了本宫的名声,也不是为了程将军的名声。”
她莲步轻移,声音微微提高。“本宫和程不识欣赏你栽培你,不是为了你替我们争气。而是如今匈奴猖獗,年年犯边,边郡的百姓如今都在水深火热中,指望着汉室的军队能强盛起来。”
阿娇的话叫程不识微微颤栗起来,他是边境大将,守边时同李广两部于雁门多有斩获。但到底是杯水车薪,只能保一时一地之安危。
汉于匈奴一日未能以大胜挫其气焰,伤其筋骨。就是治标不治本,娘娘的话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
想到这里,程不识心中滚烫。
汉匈,必有大战。
“所以,你要谨记从军是为了安国,是为了保家。”阿娇看向卫青,一个字一个字地叮嘱着。
卫青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娇才嫣然向程不识笑道:“将军,一去顺风,多加保重。”
卫青又伏地三拜才起身同程不识告退。
阿娇没有出去送,她就站在殿内望着师徒俩走远。想到卫青随着程不识去到边境,更直观地了解匈奴,能更快地把兵书所学用上,一代名将从此将一步一步走上历史舞台。
心下一时间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欣慰、解脱、纠结掺杂在一块。但大抵还是畅快多一点吧,卫青,能补给你的我都补给你了。
从此,两不相欠。天高海阔,凭你去闯了。
白狮子蔫吧地走回殿里,卧在阿娇脚边。阿娇不禁失笑,“你啊,怎么就对我们程不识将军这么一见钟情呢?”
它扫了她一样,闷闷不乐地埋下头。
海棠在旁笑道:“雪狮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除了娘娘同陛下之外的人呢。”
可不是吗?一直追到殿外,还是程不识蹲下抱了它好一会,又柔声哄它说他们要走了。又有小冬子死死看着它,才垂头丧气地回来。
阿娇看它两眼无神的样子,倒真像极了失恋。不由失笑,也不理它,想到卫青的事于她已经告一段落,心情明媚起来,笑吟吟地想起晚膳该用些什么。
刘彻从温室殿回到椒房殿见到的就是明媚如春花的阿娇,他一边更衣一边奇道:“你说朕的皇后是不是傻?干了赔本的事还在这笑?”
阿娇想要卫青拜程不识的事,前两天他就知道了。还是他叫春陀送急信去上林苑中调来的卫青,看阿娇现在这笑模样想必是成了。
他原还以为成不了,卫青固然在上林苑中颇具惊艳之才,但能叫程不识点头收徒,只怕还差点吧。
但娇娇想折腾,就随她吧。
培养一个知根知底的上位,他从前还以为是为了好将来接替李广为未央宫尉。他也吩咐底下人对这个卫青多看顾些,没想到她竟连太皇太后留给她的程不识一起打发出去了。
娇娇,是觉得自己必能护住她吧。
阿娇低头为他束衣带,没有看到他眼里蕴含的笑意。听他笑她,没好气地说:“对啊,我傻。”
他哈哈笑起来,搂住她,调侃说:“哟,朕的皇后还带刺呢。朕说错了,朕傻,朕最傻。”
的确,把太皇太后留给她的最为忠心耿耿的大将送到边境去。就是长公主知道了都该说她冒傻气吧,但程不识注定不是这宫闱中一个镇宫之将。
同样的,卫青也是。
他们该焕发出更大的光芒,去守护更多的人。
伺候的宫人在刘彻伸手搂住阿娇的时候,就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阿娇索性靠住刘彻,轻轻地说:“彘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没有错的。”
刘彻嗯了一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想到魏其候这个顾命大臣今天来宣室殿中见他,出人意料地平静地接受了他要任命田蚡为相的要求。言语间,难得多了几分恭敬。
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但他明知魏其候才华远胜田蚡,但碍于母后,又有阿娇在旁劝导,就选了田蚡。
原还想着魏其候从前在父皇手里颇多桀骜不驯,没想到时移世易。他高兴之下,当即任命魏其候为太尉。
太尉一职,手握军权,也是对魏其候的认可。
倘若从前,叫眼高于顶的魏其候屈于舅舅之下,他只怕宁愿辞官。这次却郑重地下拜谢恩,魏其候的确变了。
太皇太后临终前最后嘱咐他的事情就是把窦氏托付给阿娇,要他酌情处置。
那个时候还只想到太皇太后只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样于太皇太后于自己都是最能接受的决定,现在看来阿娇这个窦氏家主当的不错。
老祖母只怕早就看出了阿娇心中丘壑,老人家眼光着实毒辣啊。从前常对人笑言,阿娇是最像她的,更多的是说心思玲珑吧。
就是他,同阿娇青梅竹马地长大,为夫妻这也是第七年了。
而她,还在不断带给他惊喜。
于太学上,见解不凡。于相位一事上,识大体。
自觉总算认识到了阿娇聪慧内在的他,在膳后难得地没有带阿娇去练字画画。而是推给阿娇一卷竹简,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阿娇硬着头皮打开,密密麻麻地刻着苍劲有力的小篆。她耐着性子往下读去,……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等到终于展读到竹简末的“董仲舒拜上”,她终于肯定通篇以天人感应为主旨的策论就是历史上出名的《天人三策》。
她微惊,只要学过高中历史的都知道董仲舒献《天人三策》意味着皇权正式同天命绑定在一块,更意味着真正的独尊儒家的开始。
刘彻见了她的惊讶之色,心中大有知己之感。环过她,快意地说:“这个董仲舒,看来把他打发去江都国当几年国相是能磨炼一下他。再磨磨,就能调回来用了。”
阿娇对他用谁重谁向来是不感兴趣的,刘彻心知肚明,所以他话锋一转,朗声道:“皇后,你说朕用魏其候为太尉怎么样?”
太尉?这可是实打实的重臣之位啊。她美目圆睁,望向刘彻。她虽然猜到刘彻必定会对窦氏有所抚慰,但太尉一职实在与丞相有不相上下之意啊。
刘彻很满意她的惊讶,搂紧她,接着说:“魏其候当年破七王之乱,何等的英雄了得。皇后就不要再劝谏了,谦虚过头也不好,魏其候已经接下了任命。”
阿娇想起从前新政时魏其候为丞相,而武安侯为太尉。今天却正好相反,魏其候想必也是心平气和了才接下任命,那么武安侯呢?
武安侯田蚡在知道消息后,气得当场摔了手中把玩的玉璧,又推开怀中尤物般的楚地美姬。冲下首的韩安国愤愤不平道:“陛下不趁机打压窦氏一族也就罢了,竟然还许以如此实权重位。”
韩安国饮下一杯酒,方道:“丞相不必为之动怒,太尉再权重,也是丞相之下了。”
田蚡闻言,默不出声,心中却在不住地计较盘算。魏其候一向连先帝同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是看心情给的,怎么这次这么反常呢?
他不明白,韩安国同样也不明白。
只不过,韩安国总觉得隐隐抓住了什么,但细想之下却还是一团乱麻。
田蚡坐在上首恨恨冲韩安国说道:“御史大夫的位置也是空着了,依我看,长孺正堪此任。”
御史大夫,位居上卿,银印青绶。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位同副相。
韩安国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举杯向田蚡敬酒道:“长孺谢过丞相。”
三天后,刘彻在田蚡的举荐下任命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田蚡自宣室殿中出来,同韩安国分开后。想了想,还是往长信宫中去了。
虽说自那日姐姐向他发作后,再求见俱推辞不见。
但姐弟俩,哪有一世的仇?
姐姐还能老也不见他?
自己这个丞相虽说宫中传话出来是皇后力谏,但不外乎同太皇太后玩那两手贤惠差不多,还得了自己的人情。
到底陛下还是看姐姐的面子多一点,姐姐是他立足之柱啊。
去了长信宫中,向姐姐赔罪便是了,由得她大骂一顿也行。总好过叫她气坏身子,再作病。
在宫门口正碰着皇后出殿上辇,田蚡忙上前行礼再三谢过皇后的从谏之恩。而皇后竟也没有推辞,就坦然受了,然后推说身体不适起辇走了。
虽说的确帮忙了,虽说也的确皇后为尊,但到底是自己是长辈,田蚡心下就有了几分不快之意。
王太后听说是田蚡来了,本欲还是不见。但想着母亲临终前嘱咐自己要多看管这个幼弟,更何况,说到底是自己点了同同意的。又怎么能全怪到田蚡身上呢?
这份罪业,她只多不少。
她微微闭上眼,对女官说:“宣武安侯进殿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