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黄花梨木架上摆着阿娇素日弹惯了的古琴,他给她寻了好几把绝世名琴,但她向来舍不得日常弹,都是给他听时才拿出来弹。
他望过去,一如从前那样她浅笑嫣然,坐在琴前,正素手拨弄着琴弦,清脆悦耳,如入泉间山中。
梳妆台架上珠宝盒、脂粉和昏黄的铜镜都像从前那样摆着,榻前是一大面她亲手串就的珠帘,他拨开走进去。闷头倒在榻上,那只奇奇怪怪看久了还有点可爱的猫正无辜地瞪大着眼看着他。
他扯过被,被里面萦绕着她的清香,只有她有的味道。
他曾经问她那是什么味道?不像常见的香料呢?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他傻,说她从不用香熏衣裳。只怕是琴香和花香、竹叶香合在一起的味道,她说到这又捂着脸小声说还有女儿笑。
他撩开被,翻身下榻,打开殿门喝道:“给朕备辇!”
海棠几个面面相觑,不敢应答。
他面无血色,冷冷地问:“怎么?你们都聋了?哑了?”
他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吓跪的众人,抬步往殿外走去。
“陛下!陛下!”
海棠疾步上前,盈盈拜倒说:“请陛下带婢子一起去!”
刘彻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昏黄暮色中,他清朗的脸蒙上了一层摄人心魄的光影。他转身出殿,一弯细月清冷地把他的身影拖长。
而未央宫门口,王太后已经下了辇,正往椒房殿走。
正好同刘彻迎面碰上,“陛下!”
刘彻深吸了口气,迎上去。“母后,朕要去找阿娇!”
“陛下!”王太后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去吧,阿娇不见了,哀家也担心的很。”她憔悴了许多,弟弟的早逝,叫她连日来睡也睡不着。她轻轻地转过身,声音黯然。“你舅舅后天头七,好歹给你舅舅送上一送。”
刘彻微微欠身,应了一声,大踏步出了殿,登上早就等候在门口的辇。王太后跟着送了出去,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犹豫半响,还是叮嘱道:“陛下,看在你母后再也经不起一点打击的份上,平平安安地回来。”
她的话中哀意丛生,竟是已经认定阿娇已然死了。又或者说现在知道点情况的,谁还会相信阿娇还能活着?
他相信,他相信阿娇活着。
事实上,阿娇的确活着,活的很好。
只是跟预计的计划有了点偏差,好吧,偏差的有点大。
阿娇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双腿已经沉重的都挪不动了,缺乏锻炼体能贫瘠的她完全是靠着不在这大山里叫狼吃了的信念才走到现在。
她实在走不动了,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叹了口气想自由的第一口味道就是这样吗?
暗蓝色的峰峦重重叠叠,茫茫天际边还残留着一丝黯淡的红光。三两点星星已经开始在天穹中闪烁,阿娇仰头看着已经渐渐浓重下来的夜色,强迫自己站起来。
歇下来之前还好,只觉得浑身发酸,累。但在歇过后想挪步,只觉得脚疼的厉害,挪一步都好像在刀口上跳舞,钻心的疼。
但总不能留在这过夜吧,两辈子她也没有睡过野外啊。可是走,又走去哪?
没法子,还是走,总比不走强啊。
阿娇咬着牙,艰难地挪着步,穿行在人烟罕至、阴阴翳翳的森林中,各种各样的虫鸣声幽幽然地响起,一路上丛生的荆棘很快撕破了阿娇的衣裙。
她很想停下来歇歇,但是幽静深山慢慢浸透出来的渗人气息叫她不敢停,她只能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身后隐隐地有异响。
她不敢回头,更不敢细听。
慌张仓促间,她一脚踏空,“嗖”地一声,好像什么咬了她一口。尖锐的痛楚从脚上传来叫阿娇痛的叫出声来,她蹲下去一看,一层树叶和薄土之下,一个削的细尖的木齿陷阱,一排木齿已经陷进肉里了,血正汩汩而流。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啊。
为什么别人穿越的重生的,都挥斥方遒?简直分分钟创造奇迹,吓懵古人。
到了她,在野外迷了路,还叫猎人的野兽夹子给夹着了。
得,在这里过上一夜,明天就叫野兽撕的东一块西一块。
脚给夹住了,也走不动了。她咧着嘴,倒抽着冷气坐下,想把衣裙扯破止血。但是,上贡的布料实在是太结实了,阿娇扯了半天除了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耗完,什么收获也没有。
阿娇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去挣扎了,颓然坐下。望着苍蓝的天幕,在这漫长的一天里难得地安静下来,刘彻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会找她吗?
会。
会难过吗?
也会。
但是阿娇不担心他,他的世界她虽然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趣÷阁,但也只是一趣÷阁。
他不会让自己消沉太久的,他有梦想,有几代人的血泪想要去偿还。
他可能会对她难以忘怀一段时间,但是层出不穷的美人总会叫他忘记她的。他会另立新后,会过回本该有的日子。
如果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于她再无半点挂念。那她最后的歉疚也就没了,可以从此相忘于江湖了。
但是,她还是想他。
只是,回不去了。
怎么都回不去了。
在昱儿死的那天,在她毒死田蚡的时候,在她看破了宫中暗潮涌动永无停息的时候,就已经回不去了。
她不是不信任刘彻,她甚至相信刘彻知道了昱儿的死因后会比她更愤怒。但是田蚡是他的亲舅舅,王太后是他的亲娘,他能为了一个生下来就夭折的孩子逼母弑舅吗?
她不愿意逼他,也更不能看到田蚡还活的潇洒自在。
所以,她自己来。
天下哪有透风的墙?
即便能瞒住他,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克制住杀了王太后的心。
她已经做不到再若无其事地对待王太后了,她觉得恶心觉得厌恶。甚至多少次午夜梦醒的时候,望着身侧熟睡的刘彻。她都会心生怨怼,对权力这味毒药生出彻骨的抗拒来。
她甚至想摇醒刘彻,告诉他是他的母后同舅舅毒害了他们的孩子。就为了权力,就为了权力!
她出神间,忽然间一阵由远至近急匆匆的奔跑声把她惊醒。她先想到的竟然不是刘彻的人或者自己预先安排好的人,而是毛骨悚然想到了野兽。
阿娇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回过头,胡思乱想的心一下平静了些。是一个小孩子,但他灵动极了,就像一只小猴一样,阿娇来时路上的荆棘于他如履平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