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第二日叫子夫搀扶到后院乘凉时才惊奇地发现,竟有一处池塘,盛开着许多亭亭玉立的莲花。或卷或舒的莲叶轻轻出水半寸,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时不时叫养着的鱼跃出水面,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溅起来的水花晶莹剔透地在碧绿的荷叶上滚落。
她坐在廊下,吹拂着山里带着凉意的风,惬意极了。
容止和温衡也在后院玩耍,他们两个跑来跑去你追我赶,却又静静地记着母亲的嘱咐不到荷塘边去。
小小的两个孩子,有如金童玉女。
孩子们的父亲去给阿娇采药去了,本来一清早起来,他就问要不要去给阿娇的家人送信。
但阿娇说她现在的伤脚即便叫家人找来了也回不去,还不如先在这里静养段日子。
他还要说什么,叫子夫给止住了,说等阿娇好一点再去送信。
阿娇就不免更对子夫疑惑了,这样说不过去的话,她自己都不信,为什么还……?
子夫去了溪边洗衣服,现在家中就剩阿娇和两个孩子了。子夫走时再上叮嘱温衡要照顾好她,所以这么一小会功夫,两个孩子已经来问过好几遍要不要喝水了。
她望着晴空,实在想不明白她能是谁?会是谁?
她的夫君叫王永安,所以阿娇就叫她王夫人。但她姓什么叫什么阿娇还真的不知道,冒昧地打听名姓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就像他们也以为她是从夫姓陈一样。
阿娇在疑惑子夫,子夫同样在疑惑她。
她在清澈见底的河边细细地浆洗着衣裳,脑海中却在拼命地回应建元年间尚为平阳候府歌女时同皇后的匆匆一瞥。
下不可视上,但她实在好奇极了,皇后长什么样子呢?
她们这群歌女舞女都清楚极了,平阳公主豢养她们就是为了给陛下献美。子夫心底或许也有些向往,但皇帝的恩宠对她太遥远了,倒是平阳候府每月不菲的月钱显得更现实一点。
这是她养活三个幼弟和老母的来源。两个姐姐业已嫁人,对家里的贴补是有限的。
一晃眼间,她就十四了。
在这年竟然见着了帝后,那一天是三月三,她记得特别清楚。皇帝终于来了平阳候府,她们这些精心训练多年的女孩子们本来都应该高兴。因为这是有幸得见天颜的日子,是决定到底有没有可能飞上枝头的机会。
但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皇后一同来了,平阳公主压根就没有准备歌舞的意思。
大家在房里七嘴八舌地说着皇后显赫的身世,然后又都在心里微不可闻地感叹就是有幸被陛下看上,在皇后跟前算什么呢?
她们还不知道,她们中间本该出一个皇后,出一个汉朝的传奇。
金屋藏娇的元后在她手里落败,冷居于长门宫。
三十八年为后,缔造的是一代“未央神话”。
但是彼时,连传奇自身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魅力。她沉静如水地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手上的针线活却没有停。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后,府中管事竟然来房中叫她们出去。
皇后要看歌舞。
子夫就是那个时候趁着忙乱匆匆看了皇后一眼,只一眼。但这惊鸿一瞥,却始终留在她的脑海里。
皇后美极了,璀璨夺目的美。
她美的实在叫看过的女子都难免心生妒忌之感。
那样的眉眼,子夫想普天之下难找到第二个人。
即便是过了七年,在这七年中她嫁人生子,她还是能一眼认出陈后来。因为时光竟然这样宽待她,她没有任何变化,还如二八时一样娇艳。
皇后于卫家是恩人,她极力提拔四弟,把他从一个小马奴提拔成了如今上林苑期门军的领军之将。
她改变的不仅是四弟的命运,更是卫家的命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娘甚至在家里给皇后立了长生牌,天天上香供奉。
子夫从没想到过会在一个平淡的夏夜,见到陈后。
她惊愕万分,几乎惊叫出声。
却又反应过来:娘娘怎么可能在这?
但这的确是娘娘,只是娘娘怎么会……
她压抑住惊讶,听夫君说娘娘编给他们的瞎话。
娘娘不愿露身份,她自然也不会去拆穿娘娘。
只是娘娘为什么会在深山里呢?
她想不明白,清凉的水花激荡在她手上,山风轻拂在她脸上,她出神了。
娘娘是担心身份的问题吗?怕不安全吗?可是娘娘是卫家上下的恩人,于情于理她都该同娘娘说明身份,好好伺候娘娘。
卫子夫更担心皇后离宫入这深山,只怕不是迷路这么简单。只是,娘娘这是为什么呢?
元光三年的暮夏,长安城中好容易凉快几天。像这样漫长的午后,长安城中的酒楼早该座无虚席了。但最近几天,夜夜笙歌、歌舞升平的日子忽然就消失了。
宫中的禁军走了一拨又一拨,明明陛下去黄河都回来了。出入城门的检视却变得格外严格,就连权贵如今的马车都不能例外。禁军就好像在找什么一样,恨不得掘地三尺。而以前盛气凌人的权贵们,就像兔子一样温顺。
怪,实在是怪。
稍微精一点的都在这透着格外诡异的局势中,恨不得挖洞把自己埋起来,叫谁也看不见。
但也有实在没有办法的,就好像这守城门的两个小兵。
事实上,他们着实见证了不少事。像天子建元年间为新政特意延请来儒学泰斗他们亲眼见着他趁着希望来和带着落寞走,像南越和闽越的捷报。
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是个守城小兵,还是个守城门的。眼看都要混成老兵了,连盘查权贵的城禁兵都没有混上。
稍微小一点的如今也已经三十好几了,今年连媳妇茶都喝上了。他望着城楼下吆五喝六威风极了的城禁兵,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真瞧不上:“这有什么啊,像卫青才弱冠之年就领一军,还是陛下亲建的一军。”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就呵呵一笑,似乎是看开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卫将军受皇后赏识嘛。”
说到这个,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卫青出身还不如他们呢,但没办法,叫娘娘给看重了。又拜在程不识将军的门下,回京就领期门军。
大家都说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将星。
私下里或多或少,不是没有想如果是自己有缘得见皇后娘娘,说不得也能有此造化。
只是,时运不济。
时运不济啊。
寄希望于这种缥缈的时运之说,活该他们只能是一世平庸。
那卫青,这个注定要在汉军中冉冉升起的绝世名将在干嘛呢?
他在找皇后,翻天覆地地在找皇后。
陛下身边的春陀来传信时,他不敢置信,皇后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么能出这么大的纰漏?怎么能?怎么会?
卫青当即就点齐上林苑期门军,往娘娘坠马的深渊去找。
到了地方,望着百米深的悬崖,卫青的心就像绑着铅块一样往下沉,沉得他说不话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