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趁夜而来,将明离去。
梦境再梦,终究只是一场虚幻。张开眼就会破碎,像流星陨落天际。甚至会在苏醒的瞬间忘记它的模样,抑或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梦,究竟是意识的一次旅行还是真实的再现,于现实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可言。
所以拼不齐,也就算了。
阿娇从小到大几乎不怎么做梦,那些短暂的缥缈的华丽灿烂的梦境于她似乎没有缘分。她做过的屈指可数的梦,总是叫她梦醒后心间升起无穷的苍凉落寞。
阿娇颓唐地躺在紫檀嵌螺钿榻上,抬头望着像轻烟薄雾般垂下来的绣满云纹的床幔。长长地叹了口气,微侧过身望向榻前的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
这里她来过,这里是长门。
她明明应该在去茂陵的路上。那么,现在又是在梦间吗?
阿娇不禁苦笑起来,她的梦境实在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之感。虽然错乱无序,但是很显然说的是本来的陈后,只是为什么还要再让她来看一次呢?
她微微使劲,想撑坐起来。却发现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喉间更是忍不住疼痒剧烈咳嗽起来。
阿娇几乎觉得心都要咳出来,胸腔间更是被撕扯的疼痛蔓延不止,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海棠匆匆跑进来,见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把她扶坐起来,给她轻轻拍着背顺气。又去鎏金铜炉上倒了一杯温开水,递到阿娇嘴边。
好容易等顺过点气来了,阿娇轻轻地抿下一口水。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又一阵咳嗽席卷过来,叫她呛的泪眼迷蒙。
海棠连忙放下水,手忙脚乱地给她轻轻顺着气。
而阿娇靠在榻上,捂着火燎燎的胸腹。竟然在这疼痛中揶揄地想,破风箱,这身体真像一个四处露风的破风箱。
“噗”地一声,一口乌黑的淤血如一朵黑玫瑰一样绽放在锦被上。甜腥在喉间蔓延,阿娇却觉得舒服了许多。
海棠心疼的紧紧抱住她,呢喃道:“娘娘,娘娘……”
眼见海棠心疼却没有震惊,阿娇就知道这是常事了。阿娇轻咧开嘴,想要安慰一下从小大大始终如姐姐一样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海棠。
却无奈地发现,这身体太弱了,弱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几乎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精神,困倦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海棠见状轻轻地把她扶着躺下来,为她盖好被子。
阿娇朦胧中似乎看见海棠泪痕满面,憔悴神伤。她有心对海棠轻轻笑一下,却在挨着枕头的一瞬间马上就堕入黑暗之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阿娇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时间似乎静止了,又仿佛在如河水般缓缓地流动着。
她站在黑暗中,风声在她耳边呼啸着。
她轻轻地迎着风,几乎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缕混沌初开时的风。
人说人是万物之灵,又怎么知道做风的快乐呢?
倒不如风华燃尽指尖砂,爱恨情仇都作罢。
意识一点点地溶解点,眼看就要化为虚无。
忽然一抹璀璨的白芒照耀开了这片虚空,阿娇下意识地用手去挡这炽亮的光芒。却惊恐地在指缝间看清自己竟然置身在漫无边际翻滚而去的墨河中。
而她齐肩之下已经尽数淹没在之下,正在一点点地溶解点,没有半点疼痛。
她明媚一笑,缓缓合上双眸,正待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却转瞬间身不由己地倏然睁开眼睛,对上跪在榻边的海棠哭的红肿的双眸。
海棠见阿娇醒来,喜极而泣:“娘娘,娘娘,你可吓死婢子了。”
原来还是梦,梦中梦。
阿娇释然,上次来长门也是这样一梦叠一梦。环环相扣间,她几乎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现实了。
她的目光透过海棠,望向海棠身后跪了一地的宫人。面孔都生的紧,脸上更是流露中无穷的惶恐之色。
阿娇有些迷惘,上次梦回长门时。陈后身边冷冷清清,所伴在身边的不过海棠同小冬子,其余仆役等闲是到不得身边的。
海棠泪痕未干地起身,回头不过扫了跪地的众人一眼。她们便会意,默然倒退出去,作鸟兽散。
海棠背对着她微微抽泣着,但是很快她就遏制住了难过。回身蹲下来,轻轻地给她掖好被。柔声道:“娘娘,您先歇一歇,海棠去拿侍医开的药方。”
侍医,即汉代对于宫廷良医的称呼。
阿娇微微眨眼,海棠便起身盈盈而去。
太皇太后在时曾豁达地说,眼不能视物后,别的触感反而异常地灵敏起来。阿娇原以为老人家是熟能生巧,日子久了摸索习惯了。
却原来,真的有这么一说。
就好像她现在,病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偏殿里海棠和侍医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来。
“娘娘已经油尽灯枯了,至多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良久的沉默中,阿娇几乎可以听见海棠牙齿打着寒战的声音。
海棠终于说话了,“梁侍医,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绝望处又掺杂着叫人不能拒绝的希望。
侍医没有回答她,但阿娇在海棠紧随其至痛苦的哭声中知道了答案。
侍医,对海棠摇了头,也对阿娇摇了头。
她,已经没救了。
但这在陈后吐血摔碎玉佩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不是吗?这于她,是解脱,是幸福。
生在阴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海棠在殿外迟疑了许久,才黯然地转进来。她不敢看阿娇的眼睛,低着头在殿内忙活着。
海棠既然不想说,阿娇自然也不会去问她实情。她只是始终用温暖的眼神看着海棠,把她的眉眼细细地刻进脑海里。
没过一会,一个宫人到了殿边跪下,轻轻唤海棠。海棠回身看了阿娇一眼,见阿娇对她微微颔首才出去。
海棠很快就进来了,她拧着衣角犹疑许久,终于小心地看向阿娇问道:“娘娘,陛下来昭阳殿了。”
昭阳殿?
这不是长门吗?
海棠见阿娇微微皱眉,小心翼翼地说:“娘娘,昌邑王殿下也来了。”
昌邑王?刘髆?
这不是汉武帝的第五子吗?跟她有什么关系?
阿娇心中不解,想开口问海棠。无奈喉间发涩,荷荷而动,说出来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海棠深呼吸一口气,咬着嘴唇站起身,故作风轻云淡地说:“娘娘,您累就歇着吧,明天再叫殿下来看您也是一样的。”
阿娇终于挣扎出了一点力气,她轻轻地对海棠摇头。
海棠长出了一口气,含泪笑着点了下头,退了下去。
生死之外,再无大事。
而现在就连生死都能放下了,又有什么人不能见呢?
阿娇安静地躺在榻上,听着由远至近错乱的脚步声。
她自小就能在脚步声的轻重缓急之间,分清来人是谁。刘彻的脚步声从来都是那么沉稳,充满了自信,看来他的确来了。
这里的刘彻,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不无期待地想。
而这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孩子的脚步声。
阿娇竟然丝毫不觉得陌生,反而在听到孩子的脚步声后,心间温热一片。
这样油然而生的亲切之感,叫她整颗心都温柔甜蜜起来。这个孩子,究竟和陈后有什么关系呢?
阿娇的疑问,在孩子跑进来又规规矩矩行礼的瞬间得到了解答,他亲亲热热地叫她“母妃。”
啊?母妃?不应该是母后吗?
不不不,陈后现在已经被废了。
不不不,被废后就已经再也不是刘彻的妃嫔了啊。
不不不,最重点的是怎么会有孩子叫她母妃?
阿娇心如乱麻,在一片理不清剪还乱的思绪中,望向孩子抬起头的眼神却不禁温暖和微微惊诧起来。
刘髆不过垂髫之年,一张小脸上满是一团稚气。一双像极了阿娇的桃花眼上,浓密卷曲的似羽扇般微微翘起。
他几乎就是她的翻版,这才是最叫阿娇惊诧的地方。
难怪,刘髆叫她母妃。
他是陈后的儿子。
阿娇水光漫眼,几乎哭出来。
甜蜜哀伤混杂间,她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那样地疲倦,又那样地温柔。“髆儿,出去叫海棠给你拿点心吃。母妃有话同你父皇说。”短短几句话说完,几乎叫她喘不上气。但在孩子面前,她不肯表露自己的衰弱,冗自咬牙坚持着。
刘髆不舍地看她一眼,见她目光坚定。膝行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甜甜地说:“母妃,那过一会再叫髆儿进来好吗?髆儿有好多话想跟母妃说。”
孩子的声音充满了哀求,阿娇心下一涩,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但是孩子面前,她到底只是盈盈轻笑,点了点头。
刘髆便乖巧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
阿娇这才挪出空来去看站在窗边许久的刘彻,他还是那个样子。英武落拓,孤傲清冷,像极了帝王该有的模样。
比之阿娇所遇的总是温暖对她笑着的刘彻,这个周身幽冷的才更像是汉武大帝。
阿娇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无揶揄地想。
他倏然转身,阿娇来不及闪避,正好和他目光相接。
他哭了,微红的双眼很明显是哭过了。
看来他知道了陈后已然油尽灯枯命不久矣的事实。
看来,他也是难过的,哪怕他以巫蛊之名把她废居长门宫。
只是年少时,执手走过的那些落满阳光和笑容的日子,除了陈后再也没有人能给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