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侧殿前的纷争和其后春陀的忙乱,早已到了清凉殿的阿娇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她下了辇,由刘彻牵着一路往里进。
清凉的夏风拂过她的衣衫,带走残留的暑热。
跟着伺候的海棠几个都不觉微微舒开了脸上因着燥热而微微皱起的眉峰,阿娇手心里却不觉间泅满了汗。
她很紧张,很害怕。
因为什么,刘彻心里很明白。
建元二年的夏天阿娇来清凉殿避暑时怀上了昱儿,他永远不能忘记刚听到消息时那种震晕的幸福和感受到胎动的感动。
现在重新踏入清凉殿,就是他也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十月怀胎的阿娇?
他紧紧地牵着她步伐坚定地往里走去,走到后来自己手心里也出满了汗。
但谁也没有嫌谁出汗滑腻,始终紧紧牵着彼此。
刘彻不知道,阿娇还有另外一层深深的遗憾。
她问自己,倘如当初一直在清凉殿中住到生产,昱儿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如果是这样,她现在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吧。
只是,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她垂下眼帘,把眼中的泪雾逼回去。
这次,她会查明白椒房殿中为什么变成毒殿,她会查明白昱儿究竟是谁害死的。
待到终于到了凉气透心的寝殿,海棠和玉兰带着人去打水了,刘彻才终于放开她的手各去洗手净面。
每逢入夏,清凉殿中就会依着规矩收拾停当。
但能盼到皇帝来避暑的机会实在太少,满殿上下的侍女黄门也早不做期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却没想到这回连大病初愈的皇后都一块来了,冷清的清凉殿中一下熙熙攘攘起来。
在宫中伺候,最怕的倒不是行差踏错,而是根本就没有你表现的机会。
是以帝后来虽然带着用惯了的贴身伺候人,但到底还是有许多能被使唤表现的机会。
像打扫庭院、打水这些粗活不都要人干吗?
满殿上下都竭诚表现的结果就是不过洗手净面的功夫出来后,膳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满桌。
炖肥牛、野鹿炙、笼蒸龟鳖、晾制风鸡、油炸馓子蜜蘸糕饼,各色蔬菜:笋、藕、葵、芥菜、韭菜、蕹菜、芜菁、荠菜、芋头、葫芦、荸荠等,膳桌最后摆满了水果:桃、梨、柑橘、柚、荔枝、桑椹、香瓜、甜瓜、菱角等。
阿娇不免失笑地看向清凉殿中主事,后者是阿娇走后换上的新任主事,这是第一次伺候帝后。见她摇头还以为是不够丰富,扑通就要跪下解释。
刘彻不待他开口就叫下去了,他可不想叫人在阿娇吃饭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再弄的她没胃口了。
阿娇莞尔,他这点自始至终跟前世一样,要人敬他却不要人畏他。
只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实在太少了。
所以就连司马迁在《史记》中用长篇大论描述他的过错,而把他的功绩轻描淡写时刘彻也没有杀他。
他对司马迁说杀了他就是给了他青史留名的机会,而让后人都说他是个暴君。
但能下罪己书的汉武大帝还怕这样的议论吗?
阿娇明白,那不过是心中赞赏,赞赏到底有人能不怕他。
只有站得太高的人,才会这么渴望听一点批评。
不过,这世她不预备给司马迁这样的机会,她要汉武大帝威名万世赞颂。
她会为了这个目标,披荆斩棘。
用过了晚膳后,阿娇却主动提出要去见王太后。王太后那总得去看,也免得刘彻夹在中间难受。“既然回来了,总得去见见太后,这才是我做晚辈的正理。”
刘彻不免讶异地看她,他以为阿娇不会想去见母后,他也没有想强迫她。但她竟然主动提出来了,他略想想也觉得该去,免得日后朝中宫里传出诋毁阿娇不孝的话来。
左右去说两句话就回来,甚至阿娇要是不喜欢就在殿外等也行。
他站起身,唤春陀:“去叫御舆准备着,朕和皇后要去瞧瞧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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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月娥去探望皇后被嫌弃碰了一鼻子的灰传开,还没叫宁蒗和一众少使多开心会,就又传来了帝后移居清凉殿的消息。
这般宛如民间夫妻起居的行事,不免叫她们觉得心灰意冷。
皇后一回来后,她们就愈发没有机会了。
不少人对镜自怜,感伤想道莫非这大好青春就只能在没有穷尽的失宠中度过了?
倒也没有了笑尹月娥的劲,她到底还有个皇子傍身,她们这些人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再等到帝后相携去了长信宫问好的消息传来,更叫她们暗恨上天不公平。
太后是皇后的亲舅母,从小看着她长大。听说本就对皇后喜欢的不行,多有偏爱。如今看着帝后情深,只怕就只有欣慰的吧。
哪是她们这些长年累月见不着太后的少使能比的呢?
当初进宫时的自信早就被这枯燥看不到头的日子磨没了,早知道不如不贪心不做他日为国母的春秋之梦,嫁个寻常贵族家,怎么也比如今好吧?
殊不知叫后宫嫔妃们羡慕不已以为和太后手拉手说话的阿娇此时正寒着一张脸跪坐着,她同刘彻进来问安后便说要同太后单独说会话。此刻正在彼此沉默对望着,心中滚着千万句话却不知道先说哪句。
王太后自午后知道阿娇回来,便一直想着她会不会过来?什么时候过来?
奇怪的是,她倒没有怕见阿娇的心情,反而想着见了才能叫她好受些。
是以听了阿娇的话,便点头叫刘彻出去。
瓷青釉刻花香薰中晕染开一片安神静气的香雾,阿娇望着王太后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打破沉默。“舅母——”
王太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她,眼睛里瞬间涌起水雾。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阿娇,甜甜糯糯地叫着皇后舅母跑来的阿娇。
那个时候,王太后真的很喜欢阿娇。
她半点没有继承馆陶大长公主那眼高于顶的性子,纯净可爱的叫人不得不喜欢。
所以把阿娇许给彘儿,倒也不觉得多勉强。
先帝那时候甚是欣慰,说婆媳相得家国安宁。
王太后那时候也以为会按照先帝的期望走下去,哪能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光景?
她望着阿娇清澈的双眸,嗫嚅着嘴唇半天不敢应答。
阿娇忽然笑着起身,那笑声含满了无限嘲讽和鄙夷。她霍然转身往地殿门口走去,到门口时却停下回眸望向王太后,她微微扬起下颌。满意地道:“您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应。也是,舅舅泉下有知,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光影中,她脸上的孤傲像极了馆陶,只是比起她母亲她更多了几分气势。
阿娇的话打在王太后心口,她的脸瞬间惨白一片。
是啊,她怎么去见先帝?她一直不就害怕这个问题吗?
却没想到阿娇嘴中说出来更叫人难以承受。
王太后愣愣地坐在殿中,只觉得心口疼的一阵阵抽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