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身直立在殿门外,只觉心中欢喜激动到了极处。他心中萦绕回荡着娇娇低柔轻绵的那句“纵然他待我不好,我也不后悔”,整个人都幸福满足地有些微微眩晕。
他的胸口被什么堵的满满地,叫他想哭,却不觉得难受。
他从前刚知道娇娇不愿意嫁他时,难受、不解、悲愤,所有的情绪涌上来噬咬着他。
最难熬时,他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鼓噪:她既然自小就不愿意嫁你,如今走的这么干脆,半点都没有留恋。以后也不会回来了,何必还要跟狗一样企盼着她回来?
摇尾乞怜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他是天子,有自己的尊严!
他叫人把阿娇所有的东西都封存起来,他很长时间都再也不入椒房殿。
他开始宠幸后宫嫔妃,他拼命按下心底的不快乐,麻醉自己:一定是和她在一起太久了,才会觉得宠爱嫔妃都是过错。
他是天子,愿意宠谁就宠谁,有什么对不起谁的?好笑!
但是他后来还是没办法骗自己,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对别人动情,但天下女子没有胜之。
是,没有人能胜过阿娇,没有人能如她那般又温柔又娇蛮,又可爱又活泼,又单纯又善良,又聪慧又痴傻,没有人能了解他的骄傲又软弱,谦虚又自负。
没有人能一举一动都牵动他的心弦,叫他跟着她一起哭一起笑。
他的娇娇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光芒万丈。
他自小就只喜欢阿娇,就只让着她,就只对她好。
她早已经融入他的血肉中,无法分离。
失去了阿娇的生活,恍如失去了主心骨,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闪光点,变得平淡乏味。
后来,他还是依照自己习惯的阿娇在时的喜好开始生活,他不再入后宫。
男女之爱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何况曾经拥有过最好最炙热的爱,又怎么能随便拿那些平庸的糊弄自己?
没有便没有吧,天子的世界很广阔,他不会孤独。
更何况,他还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忆阿娇的音容相貌,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二十多年,这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是吗?
阿娇走后的三年里,他的情绪心态曾经一度偏激狠戾到几个姐姐都害怕的地步,也曾消沉低落到什么都不关心觉得人生了无乐趣。
但最终,他熬过来了,他还是爱她,只是不再怨。
他以为他的心就会就此古井无波,他再也不会有感性战胜理性的那天。
只到他接到了李广送来的军报,那是阿娇的字迹。他的手顿时就发颤,眼泪直往外跑,忍也忍不住。
只要她肯回来,纵然是没有自尊又如何?
他想如果他真的有尾巴,一定会在见到她的那刻拼命摇起来。
或许是在姑姑嘴里听说了阿娇自小就不愿意嫁他的话,他心底到底有了些松动。
不再像从前被满腔的柔情蒙蔽了双眼,他开始猜度阿娇的心思,开始忍不住去想阿娇对他的真心有多少?她是不是后悔嫁入帝王家?
娇娇的反常太多,许多事便是他有心当做不知都找不到可以解释的理由。
但是他不想再失去了,不管娇娇有再多不对劲,哪怕就是没有他爱她那般爱他,他也不想计较了。
只要她是陈阿娇,就好。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难过。
他笑自己,人是不是都这么贪得无厌?失去的时候只想着能再拥有便心满意足,如今何必又奢望这么多呢?
他以为自己心下已然没有任何芥蒂了,然而当此刻听着阿娇说从不后悔嫁他。
他从前的纠结痛苦全都烟消云散,他怎么能指望还只有五岁的阿娇明白爱是什么?
或许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嫁人是件可怕的事。
海棠微微低着头恭敬等待着陛下的吩咐,待终于听得天子仿佛是从胸口发出一声嗯才伸手推开殿门,轻声回禀里间的皇后和大长公主陛下回来了。
殿里的说话声立时停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转眼间,阿娇就像一只花蝴蝶快乐地扑进他的怀里。
刘彻笑着把她抱了个满怀,执起她的手缓步往里去。“今日怎么样?午膳用的什么?”
阿娇还不妨他站在门口许久,只以为他才回来。
听得他问,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通花软牛汤、暧寒花酿驴蒸、生进鸭花汤饼、炸藕盒、酱爆藕丁、鲜藕鸡片,孩子们用的是虾仁鸡蛋羹和米粥。“
一入了夏,娇娇就望着吃藕。
脆生生的炒着吃,粉面面的炖汤喝。
她能叫少府折腾出各种花样,吃一整个夏天也不嫌腻。
刘彻知道她喜欢吃,便在宫中叫人特意开了一处大荷塘给她养藕。
他握紧她温热的手,声音不自觉就如含了千斤蜜一样。“朕午膳也用了藕,脆生生的,吃了整整一盘。”
阿娇嗯了一声,“晚膳你想吃什么?”说到这,望见殿中的刻漏时辰还早才反应过来他今天回来的格外早。“今天议事结束的这么早吗?”
刘彻唔了一声,“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阿娇道:“那就藕丁炖鸡汤?”
刘彻失笑,宠溺地应道:“行,咱们皇后说什么就什么。”
说话间早已经到了里间,馆陶站起身行礼。
刘彻笑着叫了声姑姑。
馆陶见两个人一见着彼此就腻在一起,再也看不见旁人。心下欢喜,也不愿意多打扰,起身就要告辞。
刘彻执意留她用了饭再走,馆陶哪肯?也不等帝后再劝,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因着还不到用膳的时辰,两个孩子也还没起来。
帝后便在向阳的榻上坐着说话,刘彻极自然地展开双臂揽她入怀。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恍如晚上哄元暶睡觉一般。
阿娇伏在刘彻宽厚的胸膛上,听得他咚咚咚的心跳声激得心口微震。
如此情景,恍如梦中。
阿娇只觉得心中安宁平和到了极点,前世时她有太多怨,怨自己怨馆陶怨刘彻。
但现在的她,心宁静的很,只愿就如卓文君诗中所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地过完这一生。
然后再也不要轮回,就这样魂飞魄散。
她不想再去经历新的人生,不想忘记阿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