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没到静绥县时,程春娘和程有福等人就早早的侯在了官道附近。
“不知道楚儿来了没?”程春娘望眼欲穿,捏着帕子站在一旁焦心不已。
这时,程有福家的吉哥儿和祥哥儿从官道那边跳跑过来,挥舞着手:“娘,姑姑,我看到楚表哥的车了——”
程春娘眼泪瞬间盈满眶,松开乌氏的手飞快的往官道上跑。
盛言楚离家有一月之余,此刻归心似箭,马车一进静绥境内,盛言楚就迫不及待的东张西望起来,乍然看到路边的程春娘,盛言楚欣喜的钻出车棚跃身跳下马车。
“娘!”
到了十五六岁,少年的个子就跟河边的春柳一样,一夜变一个样,才一月没见,程春娘只觉儿子长高了许多,不过人瘦了。
盛允南跟着车夫回盛家小院卸东西,盛言楚则陪着程春娘从官道上一路往家赶。
“楚哥儿这回真是给你娘挣了大脸!”
乌氏说话嗓门大,高声道:“你那些同窗先生回来后,码头上的人没见着你的身影,那些娘们就跟炸了毛的老母鸡似的,见天的往你娘跟前堵。”
“说什么盛小秀才咋没回来啊,是不是没考中躲在郡城义父那没脸见人呐?还有些人假好心劝你娘想开点,哼,打量我不清楚她们看笑话的意思吗?你娘性子软不和他们计较,我可受不了,拿了扫把就把她们轰出去了!”
“舅娘威武。”盛言楚笑了笑,转头心疼的看向程春娘:“娘,你何苦受她们的气。”
程春娘抿唇一笑:“哪里是我要受她们的气,那会子书院也没人给我递个消息,我不知道你考得如何,我一心想的你没跟着书院的人回来是不是因为没考好被扣在郡守府挨训了……后来书院的学正领着一帮人敲锣打鼓的去咱家讨赏,我这才知道你考了解元。”
乌氏得意洋洋的笑:“书院的人一来,那些想看你娘笑话的娘们一个个酸得牙都快掉了。”
程有福见外甥中了解元后不骄不躁,顿时宽心不已:“楚哥儿,你可想好哪天去京城?我好替你去衙门要路引。”
当地的人想要出远门必须手持官府的路引,无路引不可进城,盛言楚年底要上京,这种情况必须报备给静绥官府知晓。
说起上京,程春娘插了句:“楚儿,昨儿盛家族长过来了,问我你啥时候回一趟村子,他好替你办个举人宴。”
一听是盛氏一族,乌氏张口想说不去也罢,省得被族人吸血,刚准备说就被程有福拉到了一旁:“你这婆娘,这是楚哥儿的族里事,你掺和做什么?”
“我是为了楚哥儿好。”乌氏豪不退让,“那盛氏一族咋对春娘和楚哥儿的?你这个做舅舅的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哦,这会子楚哥儿高中了举人,他们就巴巴的凑过来分一杯羹?嘁,天下没这么好吃的馅饼!”
程有福心里何尝不是这个想法,但……
拉了拉乌氏的衣裳,程有福睨了眼走在前边比自家妹子还要高的外甥,压低嗓音道:“楚哥儿现在是举人老爷,盛氏一族如今只有仰望他的份,断不会像从前一样还将他当一个小孩看。”
“我知道啊。”乌氏翻了个白眼,“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楚哥儿回去,前些年秀才宴上弄得事你不记得了,为了挂田,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愣是将他们的老族长给气死了,如今楚哥儿成了举人,他们惦记楚哥儿的东西怕是越来越多。”
“惦记就让他们惦记呗。”程有福背着手走在盛言楚后边,唤了声‘楚哥儿’:“那盛族长给你办举人宴,你且大大方方的去,若他们胆敢找你讨要挂田或旁的,你只管过来找舅舅,我立马抄家伙砸了盛家的祠堂,看他们还要不要脸!”
盛言楚微一挺眉,莞尔笑道:“有舅舅给我撑腰当然好,但盛氏一族有元勇叔在,他们不敢乱来的。”
“就那个年轻族长?”乌氏表示怀疑。
程春娘唏嘘:“大嫂可别小看了他,他手段比老族长多多了,老盛家的盛元行咋死的?听人说挨了他的族棍没几天就歇气了,还有楚儿书童南哥儿他那继母,同样被他治得现在连哼都不敢乱哼。”
“这么厉害?”乌氏哆嗦一下,“听说他那族长位子是从他爹手上抢来的?”
说起八卦,两个女人能说到天亮。
程春娘挨了过来,低声道:“确有其事,当年……”
程春娘和乌氏并肩叽叽哇哇不断,盛言楚则顿了几步和程有福走到一块。
“舅舅,我打算等水湖村的举人宴办完就带我娘上京。”
程有福惊讶:“这么快?我还想着喊你去程家庄吃一顿呢!”
“程家庄就不去了。”盛言楚微微一笑,“回头咱们搁静绥搓一顿就行,前些天我在郡城找北下的商人问了京城的情况,他们说京城现在已经开始发冷,我若要搭船去京城,得早做打算才好。”
程有福轻皱眉头:“走水路是该提前,若是结冰可就遭了,京城离咱们这远的很,你得跟你娘好好商量,她长这么大没怎么出过远门,我担心她不适应。”
“我晓的。”盛言楚认真点头,“我这一走,若是高中进士不出意外要在京城多住几年,静绥这边我怕是顾不上,所以舅舅……我家铺子我想交给您。”
这可是大事,程有福当即嚎出声:“那铺子挣钱的很,你咋能交给我呢?!”
一声吼叫引得程春娘和乌氏齐齐看过来。
“咋了,哥?”程春娘问。
盛言楚欲说,程有福的嘴更快:“春娘,楚哥儿说你们上京后要将铺子给我打理……”
乌氏瞳孔放大,忙道:“不妥不妥,你娘往锅子铺不知投了多少心血,白白的让你舅舅打理咋行?他一个大老粗……”
其实铺子的事,早在盛言楚还没乡试的时候,母子俩就已经商定好要交给程有福一家人打理,从前程春娘被老盛家蹉跎时,都是程有福这个做哥哥的大老远从程家庄跑来给程春娘撑腰,这么些年,如果没有程有福和乌氏,程春娘早就熬不住了。
所以盛言楚想了想,与其将铺子交给不熟悉的人操持,还不如让舅舅程有福来。
程春娘温声细语的将铺子的事说给程有福听:“……我这一去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哥大嫂你们一家,多亏了你们这么些年照顾我跟楚儿,我没啥好东西给你,就这一个铺子……”
“铺子我不能要。”程有福说得很干脆,“不过我跟你嫂子给你看铺子行。”
“对。”
乌氏身上虽有寻常农家妇人喜欢占便宜的毛病,但春娘锅子铺乌氏不敢一口吞:“春娘,你们只管上京去,铺子我跟你大哥帮你看着!至于银子,每隔三个月我就让贵哥儿给你们寄一回。”
乌氏这般说当然有自己的小心机,外甥才十五就要上京考进士,而大儿子两次秀才都没考中,原先外甥在静绥的时候,乌氏还能指望外甥在功课上多带带儿子,如今外甥要去京城,想让外甥教儿子大抵是指望不上了。
但儿子和外甥这根线不能断,所以乌氏宁愿舍弃面前的小利,回头隔三个月就往京城寄封信,这样一来,外甥总不至于忘了老家还有一门穷亲戚。
既然程氏夫妇百般推辞不要,盛言楚只好改口让两人帮着看点,一应熬制汤底的秘方程春娘找机会和乌氏说了。
一路从郡城赶过来,盛言楚早已饿得前胸忒后背,回盛家小院洗漱一番后,盛言楚换了身竹青色的长袍往铺子赶去。
锅子铺的食客知晓盛言楚待会要过来吃饭,一个个顿时打起精神扒着门和窗翘首以待。
盛言楚一过来,食客们当即欢呼雀跃:“来了来了,举人老爷来了——”
门口的盛言楚嘴角一抽,理了理衣摆大步往锅子铺走。
铺子里,程春娘忙招呼苏氏还有萧氏点火烧炉子上菜,赵谱擦了擦椅子笑嘻嘻的让盛言楚坐下,一掀开锅盖,冒着热油的汤底咕噜咕噜的往上翻滚。
这是家宴,食客们不好上桌,便凑上前问候两声盛言楚便走开了,也有厚着脸皮的人不愿意出去,盛言楚也不恼,他吃他的就成。
见盛言楚脸上笑容和煦,贴过来的几个妇人越发的放肆。
“楚哥儿,你咋没跟着书院一块回来呢?我们还以为…嗐,怪我们瞎想,你当年中秀才的年纪时就比旁人小很多,如今十五六中举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盛言楚顿了下筷子,瞥了眼说话的妇人,这妇人他眼熟,同在码头做小本买卖,但喜欢缺斤少两,因而家里的炒饭生意远不及他家的锅子铺,要说最嫉恨他娘的人,当属眼前这妇人。
妇人姓李,家里有三儿一女,女儿年纪和盛言楚相仿。
这不,李氏蠢蠢欲动的开始打起盛言楚的主意。
“楚哥儿,你今年十五了,你娘还没给你说亲吧?你婶子家的女儿你是见过的,要不——”
“婶子。”盛言楚喊住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婚嫁之事自有我娘做主,何况我还要往上考,一时怕是没心思想这些。”
李氏像是没看到盛言楚言语中的嫌弃,不放弃的继续道:“你考你的便是,回头你娶了我家姐儿,让她一起跟你上京,你课业忙,她来陪你娘正好……”
盛言楚眉宇拢起,嚼着嘴里的菜不说话,程春娘看不下去了,忙将李氏往外拉。
“我用不着你家姐儿陪。”
程春娘拿话堵李氏的嘴,“我家楚儿是读书人,便是要娶,也合该娶一个识字的姑娘,不是我说话难听,李氏你也不回去瞧瞧你那姐儿,论长相,还没我家楚儿俊秀,论人品,码头这一块谁家铺子没遭她抢?女红不行,厨艺也不成……这样的媳妇我娶进门干啥?”
李氏急了,想替女儿说好话,却听盛言楚轻飘飘道:“婶子就别操心我的亲事了,我一年两年不会成亲。”
“都十五六了还要等两年?”李氏傻眼,她家姐儿等不了啊……十七还不嫁人官家是要罚银子的,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程春娘懒得看李氏那副不甘心的模样,直接将人赶了出去。
李氏才走,陆陆续续又有一些妇人上门,这些人不仅来了,身后还跟着小姑娘。
盛言楚心累,喊盛允南将火锅端去后院吃。
妇人们见盛言楚躲着她们,立马拉着小姑娘往后院冲,有盛允南和赵谱在,岂能让这帮妇人近到盛言楚的身?
“举人老爷——”妇人们进不去后院,就就能站在外边喊,“我家姑娘比李氏家的姐儿模样不知好多少,你出来瞧瞧呗?”
一堆妇人里面还掺了一个嘴角长痦子的媒婆,此刻插着腰捏着尖嗓子笑:“哎呦,盛举人娶妻看不上咱们小地方的姑娘情有可原,但小地方的姑娘自有她们的妙处,身段好,模样周正,小曲儿也会哼唱一些,红绛唇杨柳细腰怜人的很……”
“盛举人既要上京,一路无趣的很,不若带两个软玉温香在路上解解乏?”
媒婆身边的少女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程春娘之所以由着这些妇人在铺子里,原是想看看有没有上眼的姑娘,没想到带过来的竟是这些货色。
“走走走,赶紧走——”程春娘脸色黑云成团,拿起扫帚就往媒婆身上打,“我家楚儿还要读书呢,你往他身边安这些贱蹄子作甚!”
媒婆被打得脸上白.粉往下直掉,仍不死心的冲里边喊:“举人老爷,您哪怕收一个也成呐……”
盛言楚筷子往桌上一撂,大步往前院走。
一撩布帘,媒婆见盛言楚出来顿时喜笑颜开,忙将身边两个打扮的楚楚可怜的姑娘往盛言楚面前推。
盛言楚眼睛扫过去,两个姑娘立马羞红了脸做出娇羞状。
媒婆甩着帕子掩嘴笑:“盛举人,你若瞧上了两个都带上也无妨。”
盛言楚嘴角一弯,招来盛允南。
“带这媒婆去衙门一趟,看看这媒婆可在官府落了媒婆文书,若没有——”
盛言楚冷哼一声,挥袖往里走了几步,铿声道:“那就查她带来的姑娘!一脸风尘相的女子充当良民做妾,是不把官家律法放眼里了吗?!”
此话一出,媒婆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那两个少女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当初的羞涩,满是惊慌失措。
盛允南二话不说上前就去拽媒婆,媒婆哪里肯,当即脸色惨白的拉着两个少女仓促往外跑。
一旁的程春娘看得一头雾水:“楚儿,为何你一说见官她们就吓得跟什么似的?”
盛言楚复又回到后院吃火锅,边吃边道:“还能为什么,她们心里有鬼呗。”
“有鬼?”程春娘愣住。
盛言楚端茶浅呷,如深谭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怒气:“那妇人哪里是媒婆,远远的我就闻到她身上那股勾栏院的香粉,她带来的两个姑娘也不是什么清白女子,我料想应该还是贱籍,如今我是举人,若我平白无故纳了两个贱籍女子,有心人看到了一纸诉状,届时官家定要治我一个大罪!”
嘉和朝早有规定,在朝为官者不许狎妓,一旦发现杖责五十,而像盛言楚这样的举人倒没说不许狎妓,但有一条和官员相通——皆不准纳妓为妾,若有,为此被革除功名的人大有人在。
“她这是想害你啊!”程春娘气得跺脚,琢磨了会道:“楚儿,一个鸨娘断不会突然跑来咱家,定是有人指使她!”
盛言楚心里也有此念头,当即道:“南哥儿,你带着小黑跟着那三人过去瞧瞧。”
盛小黑鼻子灵光,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胭脂水粉气息,扭头就往外边跑。
夜色西沉,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盛允南就牵着盛小黑回来了,一问是谁在背后指使的老鸨,盛允南挠挠头,眼睛溜到盛言楚身上:“叔,你听了千万别气……”
盛言楚弹了弹袖口上沾到的狗毛,抬眸淡淡道:“你说。”
“是,是书院的马秀才……”
“谁?”程春娘拔高声音。
“是马明良。”盛言楚愣了下,旋即替盛允南说了出来,“当年他考秀才还是我劝他的,后来我跟赵教谕闹掰后,他就跟了赵教谕,自那以后我跟他就不来往了。”
“这人咋能恩将仇报呢!”
程春娘撇嘴骂道:“我不求他过来跟你说声恭喜,好歹也别落井下石啊,有这样的狠心肠,可见书也是白读了。”
盛言楚眯着眼睛,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早前王永年跟他说了好几回马明良不值得深交,那时他一心躲着王永年,大抵是年少张狂,王永年越不让他跟马明良多说话,他就越和马明良走得近,没想到还真的让他碰上了白眼狼。
马明良差使鸨娘带着妓子去盛家闹得事很快在静绥传开,书院的书生们看马明良的眼神瞬间变了样。
“平时看他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没想到毒心如此大。”
“可不吗?当年他不敢下场,还是盛言楚好心劝得他,他不感激便也罢了,怎能反咬一口呢!”
“得鱼忘筌,得兔忘蹄,怕是早就忘了盛言楚当初对他的恩情。”
“便是忘了也不能背恩忘义啊!盛言楚才考中举人,如今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这节骨眼上若是纳妓子做妾,莫不是想让盛言楚死不成?”
……
走廊上,书生们讨伐声不断,不远处葡萄架下站着的马明良怒目横眉的盯着书生们看,表情阴鸷又可怖。
王永年绕过垂花门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嘴角扬起一抹讽笑:“哟,许你马明良害人,就不许旁人说你吗?”
王永年幸灾乐祸的话瞬间令书生们回头,马明良避闪不及只能站到亮处,几目相对之下,马明良却先恼了,上来就大声斥责书生们在后背说人闲话妄为君子所为。
“君子倒是坦荡荡,可你马明良是吗?”书生们反口质问。
马明良羞惭的说不出话来,书生们的嘴可不止一张,当即七嘴八舌的问起马明良为何要对盛言楚恩将仇报,问及是否是嫉妒心作祟时,马明良哽着脖子涨红了脸直摇头说不是。
王永年就爱看马明良吃瘪,扭头就冲外边喊马明良之所以使计陷害盛言楚不过是嫉恨盛言楚高中举人,王永年一声高叫,一下引来书院大半的书生,望着一群人厌恶的指指点点,马明良只恨没有一条地缝让他钻。
书院的事,自有盛允南打听后说给盛言楚听,盛言楚冷哼了两声没搭腔,就在盛允南以为盛言楚好脾气的不跟马明良计较时,盛言楚邀请书院同窗一同落座的庆功宴上,连斋夫都收到了草帖,唯独缺了马明良。
自此,盛言楚算是跟马明良真正的一刀两断。
九月十三,盛言楚搭着马车回了趟水湖村。
盛元勇点了大爆竹迎接盛言楚进村,爆竹声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声吸引着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看热闹,那一天,盛氏祠堂的香火烧了整整一个上午,烟雾缭绕的几丈远都看不清人脸。
举人宴设在盛元勇家,光吃饭的桌子就摆了不下四十来桌,盛言楚常年不在村子里住,好些人他面生的很,问程春娘,程春娘笑眯眯道:“娘也认不全乎,你就看年纪喊人总归没错。”
盛言楚啧了下,望着一波又一波上来恭喜他的村民,他只能硬着头皮看着年纪喊人,中间还闹出一个小乌龙,一个白发苍苍的盛家老者见盛言楚喊他爷爷,当即吓得膝盖往下一跪。
原来按辈分算,那老者和盛允南一样该喊盛言楚一声叔叔才对,如今颠倒了喊,可不得把老者吓一跳。
这是要折寿的呀……
经过上回盛言楚的敲打后,盛氏一族在盛元勇的带领下,越发的好了起来,至少举人宴上族人没有再因为挂田和盛言楚讨价还价。
人是群居动物,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盛言楚没有放弃这群族人的原因,官家最忌讳的就是身后没有族群的人,因为这样的臣子了无牵挂,若是正人君子,自当是朝中忠贞不二的人,但若有邪心,这类孑然一身的人最容易结党营私毫无顾忌。
所以盛言楚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离开盛氏一族,好在盛氏族人还没沦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想要马儿跑得快,前边不给草不行,为了让族人不出幺蛾子,盛言楚拿出了一部分举人的挂田份例。
这些族田除了收进盛氏义庄,剩下的会按户分给盛氏每一家,算下来一家能摊半亩田的免税,可别小瞧了这半亩田,要知道嘉和朝的田税忒高,收成若好,半亩田能节省一二两银子。
再说了,义庄族田的银子全拿出来给盛氏一族孩子读书,一年到头盛氏族人不用出一个铜板就能供养一个读书人,此事传到外边后,其他村子的老百姓羡慕的眼珠冒血。
盛氏一族这才意识到族中出一个举人老爷的好处,谁也不敢轻易的再去得罪盛言楚,因为他们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只要盛氏有盛言楚在,那他们所在的盛氏一族就会紧跟着水涨船高。
族人中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男人,暗道这年头想要出人头地还得读书,因而在宴席结束后,几个男人追着盛言楚问起读书的技巧。
盛言楚闻言诧异,没想到几年没见盛氏一族的人觉悟竟变得这么高,欣慰中他手一挥将族里适龄的孩子都喊了过来,趁着兴头他将这些年积攒的读书心得一字不落的跟他们说了,有人睁着眼打瞌睡,不过也有人听得津津有味。
回静绥的路上,程春娘笑得抚肚,盛言楚摸了摸鼻子,瞪着眼睛无辜的喊:“娘,啥事这么好笑?”
程春娘止住笑,感慨道:“还能为啥,适才走得时候,好几个女人拉着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再回去,说他们家孩子就服你的话,你让他们学他们就学,比夫子的还有效。”
说着,程春娘撩起车帘,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山景,程春娘叹气连连:“这才过去几年啊,咱楚儿一晃眼就从小娃娃变成了举人老爷,搁从前我想都不敢想……”
盛言楚侧身看了一眼窗外如火般的枫叶,这片枫叶后面就是他家的荔枝林,前些年只要在康家读书回家他都会往云岭山上跑,枫树长得高大,爬上树后几乎能将整个水湖村放置眼里,有一回不幸在林中遇见长着獠牙的野猪,最后他爬上了枫树才侥幸逃脱。
见他娘一瞬不瞬的盯着枫树看,目中留恋意味十足,盛言楚嘴唇不由翕动:“娘,咱们去了京城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回来,若我没考中进士,我还是得回静绥。”
“呸呸呸,”程春娘收回远眺的视线,手指张开作势要打盛言楚:“瞎说什么浑话呢!一定能考中!”
边说边用力将车帘合上,“我对水湖村可没什么好的念想,我就是舍不得我那一山的荔枝树,那树还是我当年和……”
巴柳子的名字,程春娘咬咬唇终究没有说出口。
对面盘腿坐下的盛言楚见程春娘落寞的低着头不言语,不由深思起来。
回到静绥不久盛言楚就接到了城中几位老举人的草帖,和前辈们讨教几日后,盛家开始收拾包袱出发京城。
临去京城前,盛言楚特地回了趟怀镇康家,见昔日蒙童长大成人做了老爷,年迈的康夫子热泪盈眶哭得不能自抑,得知盛言楚即刻要出发上京,康夫子恨不得拉着盛言楚说上三天三夜。
“京城繁华,你可千万别迷了眼睛……”
盛言楚嗯嗯点头。
康夫子又道:“如今朝堂上虽说已立太子,但储位之争从未停歇,你且记住,断不可掺和进去,做个小小纯臣便好。”
盛言楚唔了声,他在想康夫子若知道他早在几年前就上了五皇子的‘贼船’,不知康夫子会作何感想。
座上的康夫子还在说:“以你的学识,会试难不倒你,但不可掉以轻心,多少举子之所以从高台上跌下来没中贡士,归根结底是被乡亲们的恭维冲昏了头脑,举人功名搁在咱们这的确是块宝,但在京城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京城大大小小的官不说又万人,至少也有成千上百……”
这话盛言楚很认同,去了京城他得收敛些,在静绥有孟双罩着他,出了静绥有义父,但京城可就不一样了,京城人生地不熟,若他行岔了道怕是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从康家出来后,盛言楚快马加鞭赶往静绥码头,时间刚刚好,他过去的时候,一艘大船才靠岸不久。
书院的同窗们还有教谕夫子们皆来到码头送行,喝了一杯浓烈的饯行酒后,一行人纷纷折柳相送,平时和盛言楚玩得好的几个年长秀才忍不住偷偷抹泪,不知是在哭舍不得还是在哭自己不如人的现状。
分别即在眼前,上船前盛言楚拿帕子抱了一捧黄土放进书箱。
程有福对着程春娘嘱咐一番后来到盛言楚跟前,吸吸鼻子道:“到了京城记得送个信回来可知道?还有,你娘胆子小,去了京城难免会乱了分寸,届时你多教教她,你娘聪明着呢,断不会给你添麻烦。”
摸了把脸,程有福抽噎着又说:“楚哥儿,你从小就听话,这回去了京城也要好好的,千万别惹祸知道吗?不然你娘担心你……”
盛言楚哽咽了一下,双手环住程有福粗硕的腰:“我会照顾好我娘的,等我安定下来我就写信给您。”
“好孩子,”程有福拍拍盛言楚的肩膀,一连喊了好几声,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化成一句:“去吧,一路顺风。”
盛言楚轻嗯了一声,扭头扶着程春娘往船岸上走。
号角一声声响起,船缓缓往外驶出,一进江面,瑟瑟秋风就跟刀一样在脸上肆虐的刮,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盛言楚昂首对着岸上一行人使劲挥手。
就在这时,一条小船如箭一般划了过来。
“表哥!杭云兄!”盛言楚欣喜而喊,人紧接着往船鞘边跑。
程以贵不停地舞动船桨,待小船追上来后方仰着头道:“楚哥儿,适才人多我没跟你搭上话……”
小船被江面的风浪吹得摇摇晃晃,程以贵使劲抓紧船桨才没掉进水里,更别提坐在小船上和盛言楚说话。梁杭云身子骨弱,险些掉进江里,这一幕看得盛言楚着实心惊肉跳不已。
他往前跨了一步,迎着狂风喊:“你俩赶紧回去!”
程以贵倔强不听,大声说了一串话,可谁知迎面打来的浪花将程以贵浇了个透湿,连带着话也只说了一半就湮灭在江水中。
梁杭云只好扶着程以贵的肩站起来,呐喊道:“楚哥儿,你且在京城等着我们,我们随后就到,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在京城孤零零的!”
程以贵猛点头,大船上的盛言楚依稀能辨出程以贵在一个劲地说‘对对对’,盛言楚牵唇一笑,双手合拢在嘴边:“贵表哥,杭云兄,我-在-京-城-等-你-们!”
盛小黑不知何时蹿到了盛言楚脚边,见江面飘着一叶孤舟,盛小黑忍不住叫唤起来,听到熟悉的狗叫声以及来自小表弟的呼唤声,此等离别之景,便是程以贵这样的硬汉都忍不住落泪,更别提感性的梁杭云。
小船上的两人见大船走得越来越远,禁不住抱在一块痛哭起来,这一抱差点吓得盛言楚魂飞魄散,果不其然,下一息,一阵风卷起江面上的水猛地吹向小船。
让盛言楚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船翻了。
幸好程以贵和梁杭云水性好,不然这场暂时的分别真的会演变成一场阴阳相隔的生离死别。
盛言楚搭乘的船不是官船也不是民船,而是商行的船渡。
船渡,顾名思义,渡人或物上岸的轮渡。
船渡比一般的船只都要大,大有大的好处,比方盛言楚可以多花点银子承包一间小船舱,这样一来就不用和陌生人挤在一块大眼瞪小眼。
不过大也有大的坏处,船渡上面除了本身自带的一栋栋小船舱外,还会空出一大片空地给马车搭乘,故而船渡上的人很杂。
“娘,你要是窝在船舱不舒服想出去走走,记得让南哥儿和小黑跟着你,或是喊我一起也行。”盛言楚小声叮嘱,“船渡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得留点心眼。”
程春娘凝心细听,每回出去小解或是透气都死死的牵着盛小黑,盛小黑小时候长得像一团黑球,如今越发长得威武凶狠,嘴巴里的獠牙尖而利,一般人均不敢轻易近身。
有盛小黑在,程春娘在船渡上过得倒还不错,一到吃饭的时辰,程春娘就一手牵着盛小黑一手提着水桶去船头排队领热水。
船渡在江上行驶了几天后,终于出了临朔郡的地界,一出临朔,盛言楚能清晰的感受到周边的空气骤然下降了很多。
江面的风裹着阴森的湿气,吹过来时比陆地上要刺骨料峭,盛允南从行李中翻出大氅给盛言楚披上,抖着嗓子道:“奶说今天夜里船渡要烧火炉取暖,叔,你再忍忍。”
盛言楚放下书搓了搓手,掀开船帘往外看了看,只见外边不知何时起了一片浓浓的白雾。
他立马起身裹紧大氅:“江面起雾了,我得去接我娘。”
这么大的雾,能见度很低,以他娘那只能分清前后左右的方向感,怕是一时半伙找不到他们所在的船舱。
至于盛小黑……方向感倒不错,但只要一出仓就恨不得在外边野一晚上不回来…
“叔,我陪你去。”盛允南道。
“别,”盛言楚望了眼自己的书箱,按住盛允南,“你给我好好的待在这看着行李,我一个人去就行。”
盛允南只好抱着盛言楚宝贵的书箱坐了回去。
这边,盛言楚按着这几日的记忆慢慢往船头摸索,乳白色的雾气宛若一条条飘逸的丝带将整个江面给拢得严丝合缝,船鞘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雾气中摇曳,盛言楚顺着四周的红灯笼一步一步的往船头走。
可惜,雾太大,船岸上的人太多,说话声沸反盈天。
大约是雾气起得突然又诡异,导致船上的婴儿和孩童皆害怕的嚎啕大哭,一时间,不论盛言楚使出多大的力气去喊他娘都没人应。
“娘——”
天色越来越暗,盛言楚绕着船四周喊了一圈没找到人后,当下急得脑门冒汗,好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了盛小黑的叫声。
“小黑!”盛言楚当即脚步生风的往狗叫声方向跑,边跑边喊。
这边盛小黑也听到了盛言楚的叫喊,二话不说咬住程春娘衣袖往外扯,程春娘一回头,就见儿子不知何时跑到了她面前。
见盛言楚跑得满头大汗,程春娘还以为船舱出了事,心顿时咯噔一下:“楚儿,你咋过来了?”
盛言楚缓了口气,蹲下身撸了一把狗头,方撇嘴叹气:“娘,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这外头雾起这么大,我怕你待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程春娘一心顾着看前边的热闹,这才注意到四周不知何时起了大雾。
“起雾没好天。”程春娘眼里弥漫上不安,将手中买来的炭石提了提,忧心道:“喏,船上的炭不多,我排在前边也就只买了这么点。”
说着,程春娘下巴往前面热热闹闹的地方抬了抬:“那边在看杂耍,说是待会一场弄完后,船主会再开一仓炭石卖,我想着来来回回麻烦,索性在这边看完杂耍再买点炭石回去,你来了正好,一会帮娘提一袋。”
盛小黑长得有半个人高,平时驮着人能沿着码头跑两圈不止,在船舱呆着的这些日子,盛小黑早就闷坏了,这会子好不容易能在船板上和盛言楚呆在一起,盛小黑说什么也要驮着盛言楚在宽阔的船板上跑一跑。
“今天不行。”盛言楚可不敢在大雾中将他娘一个人留在这,便拍拍狗勾的头,拉着盛小黑和程春娘往马戏团那边走。
见一条大狗威武的走过来,船上的老百姓不由自主的让开一条道。
待两人一狗站到最前边时,只见一只灵活的小猴子从高大的竹竿顶端一跃而下轻松着地,落地时还绅士的摘下头上的破布帽子冲着众人鞠躬叩谢。
围观的船客纷纷喝彩鼓掌,有银子的则捧场甩几个铜板到小猴子身上,没银子的则吹口哨暖气氛喊着让小猴子再来几个后空翻。
小猴子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船客说什么它均照着做,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丢过来的铜板亦是哗啦啦的响个没完没了。
盛言楚头一回近距离看杂耍,正巧小猴子弓着身子伸手跟他讨要赏钱,他愣了愣,鬼使神差的握住了小猴子毛茸茸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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