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兄弟俩负责在上游把小船放翻,船儿撑到了应当沉船的地方,天还刚断黑不久。
这里是个杳无人迹的荒滩,相传五百年前,勾吴两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自聚集了二百余壮汉大战过一次,结果是双方同归于尽了,无一男人生还。
据说因死伤惨重流血过多,导致元气大伤的两族认识到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开始尝试和平共处,反正这里的石头皆是褐色,仿佛被鲜血所浸染似的。
好像此事不仅仅是传说,因为岸上还有官府立的石碑存在,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总之因这个故事,附近从没有人烟。但又因为这里是来往船只必经之路,很久之前有了一座庙宇,有了庙则使得撑夜船过此地的人不至于心虚,寺庙的香火也因此还不错。
兄弟俩看看天空,时候还早,先出娘胎的哥哥说道:“还得一个时辰,咱们做什么?”
弟弟说道:“喝酒。”
船上有带来的一大葫芦黄酒,半只野山羊腿,一包干豆子,弟弟起身准备酒菜。
哥哥说道:“不急,时间还早得很,咱们去看看老和尚吧。”
这里除了寺庙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再远些时间就不够用了,哥俩放翻船后得到下游去凑热闹,他们的宝刀在数日前就已磨得锋利无比,不能错过砍大鱼的节日,一年才一次。
兄弟俩游上了岸,哥哥说道:“老和尚也不知道在不在,上一次是三年前了。”
并肩站立的弟弟望着天上的星月,不由得一声长啸:“好天气!”
小半年没下雨了,天气的确太好了,长空无云。天空是深蓝色的,群星如嵌在宇宙中的宝石,熠熠生辉。水边的流莺飞来飞去如仙人指路的灯,荒滩上的蟋蟀三三两两的鸣叫。清越沉郁,四周的环境荒凉而浩瀚,使人有种像英雄一样在古战场刀枪剑戟的缝隙间徘徊阔步。
因蟋蟀的声音,弟弟想起忘了携带笛子,惋惜的道:“有笛子好了,我们可以唱歌。”
哥哥没回应,放开脚步奔跑,忽然停下来凝神静听。听到山上的木鱼声了。
“上山看看和尚,这时候还念经。”
弟弟也没有回应,他不想上山,只想在附近转悠转悠,不过做弟弟的事事追随兄长,哥哥已经向山上走去,他也只得跟在了后面。
月亮的光芒照在滩上,林立的石头另一面为月光所不及,好似躲着鬼魅妖魔。萤火虫在月光下到处飞动,振翅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每当从头顶上飞过时,宛然如在虫背上骑着小仙女,常常能嗅到若有若无的一种香气。
“哥。小心蛇。”弟弟几步冲上来,腰上的刀瞬间出鞘。
“汉子怕蛇么?”哥哥对趴在树梢上受到惊吓的毒蛇视而不见,仍然堂堂朝前走着。
上了半山腰,人距离船大概有数十丈远。月光中的小船在粼粼波光上轻轻摇摆,目光尽头的下游平岗也沐浴在月色中,水面浮起了一层白雾,雾中闪着火光,一闪一闪。
兄弟俩眺望着,哥哥想起了旧事。“这里死了我们族中二百汉子,他们也死了二百。”
啪!哥哥的刀也拔出鞘了。顺手砍向路边的小树,砍断了不少树枝。弟弟马上有样学样。
哥哥一面挥刀一面说道:“爹临终时说的话你记不记得?我们的刀要饱饮仇家的血,只要我有一天遇到仇人,这把刀就一定会喝了他的血。不过可惜,朝字辈的烟火已经绝了,我们的仇是报不成了。真是委屈了这口宝刀,只能砍砍水中的鱼,山上的猪。”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哥你上去吧,我撒泡尿。”
“好,你快点上来。”
当下兄弟俩沿着窄小很不平整的山路向山顶攀登,随着与山庙的距离越来越近,与河水的距离越来越远,每次停顿回头望着山下,下面的一切皆如梦中景致。
继续上行,有时感到木鱼的声音很近,有时反觉得渐远,兄弟俩胡乱的把刀向左右劈砍,隐隐约约能听到木鱼声音之外的念经声了。
到了山庙门前,静悄悄的,山神土地小石屋中有一盏微光如豆的灯火。
月光洒了一地,一方空地有石桌石椅供人休息,里头的和尚似乎毫无知觉,朗朗的木鱼声起自庙里,气氛祥和干净,弟弟不愿拍门。
“哥,不要吵了人家。”
他自己直接坐到石凳上去了,并且把刀也放在了石桌上,忽然看到一把野花,应该是不久采来散乱的丢在那里。
弟弟诧异了,这绝对不是庙中和尚会做的事,年轻人好事多心,把花拿起来给哥哥看。
“哥,这里有人来了。”
“不奇怪。”哥哥不以为意,“很多砍柴的青年会爬到这里来烧香求神,想让佛祖保佑他得到女人的心。”
弟弟观察着花束,“我觉得这是女人遗下的东西。”
哥哥失笑道:“女人的又如何?这野花很平常,到处都是。”
弟弟羡慕的说道:“倘若是勾族那些顶美貌的女人呢?”
“近乎笑话。”哥哥缓缓摇头,“永远不敢来这里的,太危险了。”
“反正我猜是女人丢下的,也就可以说是被美人丢下的,我得带回去。”弟弟拿着花爱不释手。
哥哥无语的道:“只有小孩才做这种事。罢了,你还年轻,要拿去就拿去好了,却不要为此苦恼,哥会挣钱给你娶好看的媳妇。”
“嗯。”弟弟喜悦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道:“哎呦,莫非和尚藏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住了,不敢亵渎出家人,而里头的木鱼声急转,似乎非常不满。
哥哥在月光下舞刀,做出祖传下来的种种刺劈动作。姿势优美,他的心全神贯注,在刀风中来来去去。进退的身手矫健不凡。
这汉子可以说是吴姓族中最纯洁的男人,也是身手最好的猎人。最勇猛的战士。而弟弟珍而重之的把山桂野菊藏到鹿皮兜子里,喃喃自语,他天生有几分诗人忧郁的气质,身体不及哥哥强壮,故在事情上多遐想而少成就。
原来按照这一带的山寨风俗,女子遗花被陌生男人拾起,则男人即可进一步对女子唱山歌,把女人的心得到。所以他在编织着浪漫的爱情故事。
弟弟是刚满十八岁的年青汉子,其实还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因凡是女子声音身段衣服上的颜色等等皆趋于柔软,天生好奇的欲-望使他对年轻女人有一种狂热,如今偶遇这一束花,主人自然成了他的梦中偶像。
这孩子平时就酷爱吹笛子唱歌,眼下明月清风使得他兴致高涨,先前不让哥哥拍打山门怕惊扰了和尚的功课,到此时,却情不自禁的唱起了山歌。
承袭自春秋战国时期的吴国歌曲。世人已经很难听懂,大概是类似诗经里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你这心地善良的女孩,在梦中也不忘带一把花,因为这世上,也有做梦的男子,可以在梦中把花给他。”
总之弟弟很有作词的天赋,当微风轻轻吹到他的脸上,如同女孩的小手摩挲。他陶醉的又唱道:“柔软的风拂我的脸,我站在你的门前。等候你开门,不拘哪一天我也不嫌迟。”
忽然。山门旁的小角门开了,哥哥忙收刀说道:“对不住师傅,半夜三更惊扰了,咦!”
出来的竟不是庙里的老和尚,而是一位身材消瘦,剑眉星目,带着一身肃杀之气的年轻男人。
兄弟俩自小打猎,锻炼出野兽般的直觉,同时露出警惕的表情,这陌生男人身上的血腥气太浓郁了,不但杀过人,并且是似乎杀过很多很多的人,手同时按在了刀柄上,一触即发。
倒是男子神色很平静,也没有任何的防备,扫了眼哥哥手上的刀,赞了句“好刀”后,侧身一让。
后头是一身破旧僧服,人虽老迈却精神勃勃的老和尚,也是看了眼宝刀和刀鞘上的花纹,问道:“是第九族子弟么?”
弟弟意外的见哥哥恭恭敬敬的道:“是,宗字辈的。敢问这位是?”
老和尚说道:“远道而来的客人,护卫江山的将军,你辈真正的英雄,手刃过万千鞑子。”
难怪了,兄弟俩知道和尚的介绍应该是真的,出于年轻人对于英雄的崇拜,露出了仰慕的神色来。
不料那年轻将军冷冷的道:“我杀敌用的是火枪火炮,也不是什么英雄,战死的将士们才是英雄。”
老和尚笑了笑,问兄弟俩:“你们是荆南先生的公子了?”
哥哥说道:“惭愧!无用的兄弟辱没了第九姓吴族。”
和尚神色唏嘘,说道:“荆南先生过世很久了。”
弟弟傻愣愣的站着,茫然不知家族和老和尚有何渊源,哥哥说道:“是的,师傅与先父认识多年。”
“是啊,我们还是,唉!”老和尚想起什么再不说话,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兄弟俩的模样。
哥哥说道:“四年前曾随先父到过庙里一次,没有同师傅谈话。”
“嗯。”老和尚点头,遮掩了自己的心事,赞不绝口的对青年将军说道:“这可是真正的宝刀,来,把刀给我一下。”
弟弟赶忙把自己的刀抽出来,双手奉上,就见老和尚持刀在手,略一挥动,瞬间飕飕风生,寒光四溢。
哥哥努力回忆起父亲说过关于老和尚的话,青年将军则不为所动,再好的武艺在战场上也没有用武之地,短兵相接,战阵之术直来直去,顷刻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
弟弟则兴奋的的抚掌,“师傅大高明,大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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