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予辰有梁予辰的考虑,也说得通,纪潼一时却想不到这么多。他慢慢把头低下去,脸埋在膝盖间,眼睛与地砖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每一条缝隙,抱着腿问:“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去那儿是为了钱?”
这样听起来就更荒唐。
“不全是。”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担心?”
“想过,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听到这儿纪潼直起身,看着车流同他据理力争:“你做这种危险的决定之前难道就不会为梁叔叔和我考虑考虑?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这样做都很冒险。我们还在国内等你回来,万一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出了什么事,梁叔叔那边谁去说?”
他在伤心难过的情况下极少能说出这种条陈清晰的话,说完连自己都诧异,原来自己现在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发脾气、闹情绪。
梁予辰在哄人方面经验欠缺,况且自己也不占理,只能诚恳地又道一次歉。
“对不起,潼潼,不该让你担心我。”
“我跟你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每天再忙也会给你报平安,给你拍我办公室的照片,赚到的钱全交给你。”
纪潼原本气得肺疼,听到这最后一句煞有介事的保证又不免觉得好笑,板起声音道:“谁要你的钱。”
梁予辰听他声音里有了笑意,这才松了口气,逗他:“钱就是给你赚的,你不要我就扔了。”
“扔就扔,谁稀罕。”
“真扔了我们俩以后买房子怎么办,哪来的钱?”
“你买你的,关我什么事。”
“你不跟我住一起?”
“呸,我跟狗住一起。”
梁予辰笑了笑:“汪。”
纪潼没想到他这么没脸没皮,连狗都肯当,心中简直无语至极,赶紧岔开话题让他讲讲这个月发生的事情。
梁予辰便牺牲难得的午休时间,事无巨细地交待这边的生活细节,只为宽纪潼的心。
战时跟休战的利维亚是两个世界,他们来的前一周两边正张罗着签停火协议,夜半虽有防空警报,但从没听见一声炮响,白天还有人在内河边摆摊卖手工艺品,第二周起才略略紧张起来,晚上到时间会宵禁。
不过工作的确比在特纳繁重。这里没有上下班时间,需要你了一个电话就要传唤你到跟前去。有军衔在身的人常年在枪炮中穿行,上下级关系难免严肃又紧张一些,不像以往能在工作伙伴面前打个电话闲聊几句。
梁予辰没有军衔却也要受军方管制,行动上自然也不如以往自由,但为了安全还需倚赖军方庇护。
听了他这样说,纪潼终于没那么悬心了,站起来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梁予辰问他在哪里,有风的声音,他说自己在街上,的确有风在吹。
“哥,其实我生气不光是因为你去了战区,还因为你去了那儿但不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我还是希望你有任何事情都能跟我商量,把我……把我当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肩膀生得不如梁予辰宽,但既有这副肩,也愿挑两担。
梁予辰却说:“不是不信任你,是怕自己受你的影响。”
“做决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如果告诉你以后你反对,我怕我会有顾虑,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纪潼闻言脚步一顿,怔愣在原地。
“所以你是不想受我的影响?”
“嗯,在能够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平安符还在身后的背包上挂着,纪潼听到这里,忽然间想起梁予辰曾对他说过的那句:“吊坠丢了的事别放在心上。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不要考虑我。”
那时他还在纠结是否考研,因为感情事纠缠不清而迟迟下不了决定,梁予辰就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也在他们的关系里贯穿始终。
“潼潼,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不信任你。”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梁予辰看不见,又说:“我明白。”
初听这话时模糊不清,但这回他是真的明白。
他们彼此其实一直抱持同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要互相影响。纪潼不希望梁予辰为他改变,梁予辰也不希望纪潼为他勉强。年少相遇懵懂多过成熟,两人一个纯孝重情一个烂漫天真,本就都是拔尖的,其中任何一方因为感情变得束手束脚、患得患失、丢了本心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所以梁予辰不想因为他而放弃尝试,他也不该把感情变作枷锁套牢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似乎对翟秋延院中那副对联有了另一种理解。
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如果把这句话放到感情里,那是很合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他们是彼此的自然相知之人,但大可不必将感情视为不可过去之事。在他们的生命里有理想、有亲情、有事业,有许许多多可与感情相辉映的事,共同灿若恒星,方构成精彩人生。
行过一棵柳树,风吹得碎叶互相交头接耳,愉悦地沙沙作响,又听见梁予辰说:“这里一到期我马上回国,你等着我。”
他拽下片树叶,想起以前两人穿梭于柳条间骑车的日子,没忍住自白:“哥,我真想你。”
本以为会收到一句我也想你或者我更想你,没想到梁予辰沉默片刻却说:“想我就亲一下风,我能感觉到。”
第77章团圆在即
“竖起来搬,小心点儿。”
“靠墙吧,这里这里,谢谢,就是这个地方。”
北遥胡同35号的四合院里,吴忧正在指挥商场工人搬运他新买来的床垫,满脸写着“两千大洋,兴奋难挡”。搬完了他又窜回厨房,从冰箱拿了几瓶冰镇汽水给工人解渴,连瓶盖儿都帮人起开。
等人一走,穿着汗衫短褂、左手茶壶右手蒲扇的翟秋延不乐意了。
“拢共那么几瓶汽水儿全被你送个精光,现在就给我去巷口的超市买去。”说着就拿蒲扇轰他。
吴忧站在大阳光底下抢他的扇子扇:“你说慢点儿,我是外国人我听不懂。”
“外国人?狗屁倒灶。”翟秋延专拣他听不懂的词训他,“你这小子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不愿意跑腿儿就装听不懂,没你这样的晚辈啊我告诉你。赶紧去,一会儿潼潼来了没喝的。”
虽是疾言厉色,吴忧却丝毫不惧,一步迈到他跟前的阴影里,手掌往前一摊:“给钱。”
活像是找老爸要零花钱的败家儿子。
翟秋延无奈,回房给他拿了一把钢蹦儿:“去你的吧。”
他只当是好话,拿到手里点了点,忽然撇了撇嘴说:“小气劲儿。”
“谁教你的?”
这话一听就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
“无师自通!”
登时出门跑远了。
恰在此时纪潼从院门口进来,扭头看见他的“尾灯”:“翟叔,吴忧又干嘛去?”
“买储备粮去了。”
“喔。”纪潼走到阴凉的葡萄藤下歇着,翟秋延拿了纸巾递过去让他擦,问他:“这小子刚才说我小气,是不是你教的?”
他扑哧一笑:“我可没教,他那是自学成材。”
果棚的葡萄已经大熟,摘了一半留了一半。两人坐在棚下闻着周围清甘的果香扯闲篇,他又撺掇翟秋延把电扇拿出来。翟秋延嘴上说他娇气,可不多时就已经将一个正正方方的小风扇抱了出来,插上电,正对着他的位置吹。
“这段时间他在您家待得怎么样?没给您添太多麻烦吧。”
吴忧压根儿没租房,来平城的第二周梁予辰出面跟翟秋延打了招呼,左右翟秋延也是一个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很快就让人顺理成章搬了进来。
“怎么不麻烦?”翟老先生手里的蒲扇慢慢拍着短褂,“麻烦精简直是。早上起不来,晚上不睡觉,整天看见个月亮就喊嫦娥姐姐,坐我院子里弹吉他扰民自我感觉还良好得不得了,学人家往饺子里包硬币差点儿把我牙硌掉,再这么下去我命都被他气短两岁。”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忽将扇子摇得飞快,颇显不满:“还瞧不起我的金丝楠木床,自己买了个席梦思回来。你回头看看,就在屋里搁着呢。”
吴忧是不懂什么小叶什么金丝楠的,他只知道硌屁股。
纪潼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完了,额上的汗也擦得差不多,单眼瞄着几米外的垃圾桶,投篮般将揉成团的纸巾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