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十一月初九日,皇帝上朝亲政。
前几天宫里头失火,哕鸾宫被烧成一片废墟。幸好救火及时,没有伤及到其他建筑。居住在哕鸾宫的李选侍和皇八妹安然无恙,皇帝给她们临时找了一座宫殿居住。
做好后续处理,朱由校马上颁布告示说明本次宫中失火纯属意外,请大臣们不要大惊小怪。
这两天皇帝绕着紫禁城走了一圈,观察一下宫殿内容易引起火灾的易燃物危险品。绕了一圈,朱由校才发现紫禁城的厨房里烧火的木柴木炭的火星容易飘到窗外面去。火星如果飘到什么干燥的易燃品上,就可能引起大火。
皇帝下命令,在大内所有厨房用火的窗户外都要有石壁阻挡。另外还有一大隐患是,紫禁城里没有避雷针。在永乐年间外朝三大殿刚建好三个月就被雷劈了,整个宫殿群被彻底焚毁。朱由校打算在西苑,建一座铁塔,把雷电引入地下。这项工程朱由校打算和徐光启以及能工巧匠们商量一下,再开始动工。
可是宫外的谣言仍是满天飞,前天御史贾继春再次向内阁投递揭帖,其中还有“孤苦伶仃的皇八妹投井;寡妇未亡人悬梁自尽,无人诉冤”的话。
杨涟担心贾继春的话继续流传,蛊惑人心,他也上疏说明李选侍从乾清宫移居哕鸾宫的全过程,称:“李选侍自杀,皇八妹投井的流言蜚语是谁编造的?担心今日的流言传到以后就被认为是事实,我怎么敢闭口不说呢!”
今日上朝,贾继春又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质疑皇帝是否照顾好李选侍母女。他批评皇帝:“陛下没有照顾好先帝的妻女,是极大的失德。当初移宫案里的老臣也都是同样冒犯先帝妻女的过失。”
朱由校认为在朝堂上被这样的事情纠缠个没完,是一件极耗损一个国家时间和精力的错误。贾继春在这样事情搅闹个没完,反复在作死的边缘试探,完全就是为了沽名钓誉。
皇帝已经不能再忍受,他要做一个痛快的了断。他下令:“朕已经说明,这场火灾只是一个意外,现在李选侍母女还在宫中被很好的奉养。外面的谣言完全就是无中生有,贾继春作为言官,理应针砭时弊、匡正风气。如今却在一而再再而三听信谣言,污蔑圣上。朕不得不罚,来啊,把贾继春带到午门去受六十廷杖。”
在列的文武百官皆大惊不已,这是天子第一次下令廷杖大臣。内阁大学士刘一燝马上跪下为贾继春求情,又有几位大臣也跟着接连求情。但是皇帝毫不理睬,贾继春一边大呼皇上饶命一边被锦衣卫架出去受刑。朱由校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他下令上朝群臣跟他一起去观刑。
一位小校站在午门前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押罪官!”
顿时,从左掖门旁边的三间值房里涌出一队锦衣卫兵士,他们押解着戴着铁木枷的罪臣贾继春,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
木台上摆了一张长桌,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主持今天的行刑,可见皇上对这次廷杖的重视。
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到现场,数百名官员按级别分站两厢,一个个神色严峻一言不发。广场四周,三步一岗四部一哨站满了锦衣卫兵士,真个是风声鹤唳戒备森严。木台前的砖地上,早已铺好了四块毡,毡上又各铺了一长卷十分结实的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毕,行刑者只需把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门广场,交给早已在那里等候的家属。
罪臣贾继春被押到四块毡前,面朝木台站好。在这午门外举行廷杖是几十年前的旧闻了。随时旧闻,但也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广场上的气氛便显得格外压抑。骆思恭虽然贵为锦衣卫指挥使,今天也特别紧张,他将眼前的四名“罪官”扫视一眼,做了一个手势,嘴中吐出两个字:
“卸枷。”
“卸枷——”小校大声传达命令。
几个缇骑兵上前,娴熟地开锁取枷。只听得一阵咣啷咣啷的磕碰声,贾继春颈上的铁木枷卸了。
骆思恭展开自己手里的黄绫纸卷,高声读道:
御史贾继春造谣宫闱,名曰维护先皇,实则诽谤圣上。今着锦衣卫廷杖六十,将其削职为编氓。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城.不得停留。钦此!
锦衣卫指挥使宣旨时,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在场的许多官员不敢相信,如此严厉的惩罚,是一个十六岁的皇帝作出的决断。但也容不得他们细想,宣旨声刚停,只见骆思恭一挥手,他身旁的小校又振声吼道:
“行刑——”
声犹未落,早已在罪官跟前站好的锦衣卫兵士一拥而上,极其熟练地将贾继春掀翻在地,弄到白布上脸贴砖地躺好。
“张嘴!”
一个兵士叫了一声,贾继春没回过神来,只见他头一抬,想说什么,立刻就有一个兵士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两头都穿着细麻绳,那兵士将两道麻绳抄拢一提,紧紧勒在后颈上,这檀木棒就把贾继春的嘴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连哼都哼不出来。
这也是廷杖前不可缺少的环节,皆因铁刺檀木杖击下去,不用几下就皮开肉绽,受刑人忍受不住,必定会撕肝裂肺地叫喊,如今先用檀木棒把你的嘴堵住,叫你想喊也喊不成。
接下来,贾继春的双手又都用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系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嘴和手处理完毕,贾继春已是动弹不得。再接下来的程式,就是褪掉他们的裤子——这虽然不雅,却是不可省略的一环。
盖因受杖刑的人,如果穿了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被深深嵌进肉中,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烂肉里满是布屑,受杖人纵然活了过去,因受布屑污染清洗不净.创口也很难愈合。因此,褪裤子这一举动,乃是为受刑人着想。
裤子褪了,一个光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好在场并没有一位女子,但向以儒雅自命的高官大僚们,依然觉得这种亵渎斯文的作法不能接受,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廷杖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校检查过,回到台前向骆思恭禀告。其实,骆思恭自己也早就看得真切。眯着眼,他再次瞧了瞧贾继春,以及跟前负责行刑的两名杖手,他轻轻一点头,小校立刻反身,喊出了一个响彻苍穹令人惊怖的字:
“打!”
“打——”
这声音在午门前的高墙内回荡。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
两支刑杖同时举起。
“啪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第一杖下去的时候,贾继春不约而同地昂起头来,因为是第一杖,他还能对疼痛感迅速作出反应——犹如一瓢滚沸的油泼在屁股上。
肉末横飞,鲜血喷溅。
但是,在场的所有观刑的官员,却听不到揪人心肺的哀嚎,受刑者的嘴被堵住了。因为他的身体亦被拴死,所以也见不到他作任何挣扎与扭动。
“一、二、三……五十九、六十!”
专门有一位兵士在高声报告杖击的次数,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子里。
不过,这些数字对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几下以后,贾继春就昏死了过去。
廷杖的时候,锦衣卫的旗校手执有铁皮倒刺的檀木杖,转换着行杖,太监坐在上面监杖。行杖的时候,旗校们单看监杖太监两只靴尖的摆势做事。如果靴尖摆成八字形,那么旗校们还棍下留情,不致把人打死;如果两只靴尖向里一敛,就等于暗示旗校们往致命处狠狠地打,被打的人就休想活命了。
今日的监杖太监脚尖冲里,锦衣卫心有灵犀把贾继春照死里打,仅仅打了三十几杖,贾继春就一命呜呼。但行刑人不能停,要一直打到六十棍为止。
到最后,两位横肉面生膀大腰圆的行刑兵士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手臂发软。
报数者喊到这最后一个数目,他将余音拖得很长,就在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着八支带血的杖,一字儿走进左掖门边的值房。有两位锦衣卫上前验尸,确定贾继春咽气,用白布裹着死尸抬走。刑场两厢的官员都被震撼的不能人言。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见行刑已毕,对小校说了一个“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员,散场——”
顿时间,两边厢官员像潮水一般向端门涌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不消片刻,观刑的官员就退得一个不剩。
其实,无论是今天的理刑官骆思恭,还是观刑的上千名官员,及这四个受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宰者——十六岁的皇上,打从辰时起,就在刘时敏的引领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在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后头,他们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
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出现,刘时敏担心皇上受到惊吓,便从旁小声说:
“万岁爷,别看吧,这场面太血腥。”
“刘时敏,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如果朕连这一点血腥都见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由校讲这话的时候满脸兴奋,就好像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剧。看到皇帝这番言辞,刘时敏如被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浑身一震,不敢再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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