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出茶楼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宣化街头。她确信无人会认出她,因为她现在丑得连自家的狗都认不出来。她每日表面去云良阁找紫蕊玩耍,实则借机摆脱紫蕊等人好去药铺和杂货店寻找化妆所需材料。阿拉耶识用鱼鳔、猪皮胶和牛板筋等物制成了贴在脸上的肉红色癞疤和青灰色太田痣,把眉毛瞄得又粗又黑,为了达到丑陋效果,还不惜把眉毛后半段剔去,长而弯翘的眼睫毛也剪掉了。对于美貌女生来说,这个牺牲很大的。阿拉耶识还有更绝的,用金叶子剪出一块舌形的拌舌塞在舌头下,两边用金丝固定在牙槽上,这样说话声音就低沉许多,还带点大舌头,任谁也听不出是女人。这是跟成都的峨眉电影厂的化妆师学的技巧,想不到一时好奇学的东西真的排上用场。
阿拉耶识用催眠术迷倒使女后,给使女穿上天巫的衣服,自己却穿上男仆们进府后换掉的旧衣服,扮成一个外来进府送货的小厮,大摇大摆地出府。她料定秦皇不会放过她,肯定会出城追寻。他们以为阿拉耶识会在第一时间逃出城,她偏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找了间客栈住下,先在宣化城里住几天,等追捕的人以为她已经逃远,放松警惕后再走不迟。
在客栈住下的第二天,中尉府马大人的手下来客栈盘问客人。中尉的人在搜寻连环杀手时得到过阿拉耶识的指点,盘问搜查得很细致,不愧是她的好学生。不过早料到秦军城外找不着会有搜寻城内这一招,她有所准备。中尉府秦军从下等大通铺查起,然后是地字号房间。一名秦军头目问点掌柜这几日有没有可疑的人入住,比如说话娘娘腔、走路扭捏之人,或者行为举动不符合身份,这些都是可疑之人,要掌柜仔细回想。掌柜略一思索,便说有个漠北来的乡下人明明穿的很普通,却好像有钱人一样,住了店里最贵的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可疑?秦军头目一听立刻要掌柜的带他去找人。这番对话恰好被刚从茅房出来的阿拉耶识听到,吓了一跳,心道糟糕:百密一疏。自己穿得如此穷酸却住在天字号上房里怎不令人生疑?女人都爱清洁,对于住宿更是挑剔,全是因为这固有的业力习气,不自觉竟成了整个出逃计划的漏洞。眼见掌柜领了军头去了天字号房,阿拉耶识想干脆躲出去一阵,等秦军走了再回来退房。秦军搜索的重点是女客,不会一直盯着男客不放。她对自己的化妆有信心。
正要猫腰溜出客栈,冷不防有人轻拍她的肩头,她打个激灵转过头,发现是下午润友茶楼一起听说书的慈心公子。慈心微笑作揖,喜道:“小兄弟,我们也算是有缘,居然住在同一家客栈。”
阿拉耶识一时语塞,抬眼看到掌柜和军头正站在自己房门口敲门,紧张之下敷衍说,“好巧,又碰到你。”然后转身要往外走,哪知又被慈心一把伸手拦住,递来一锭金子,“别忙走小兄弟,这东西还给你。我说了不需要的。”阿拉耶识张口结舌,正在推辞,不料掌柜的眼尖,一眼看到阿拉耶识在楼下便打起招呼:“他在那里。”军头闻言立刻下楼往他们这边来。
阿拉耶识只得收起金子。军头长相精明,眼睛在阿拉耶识身上来回打量,“你就是漠北来的乡下人。”
阿拉耶识点头。
“看你穿着如此寒酸,却住着这里最好的上房。钱从哪里来?”军头意味深长地问。
阿拉耶识急中生智亮出手心里的那锭金子,“小的是漠北人从小好赌。在宣化城里赌色子赢了这位公子的钱,这金子就是他欠我的赌债。我住在这里就是怕他跑了不还钱。”说完指了指身旁的慈心,后者初时惊愕,阿拉耶识眼光灼灼地看向他,含了一丝祈求。他便做出无奈苦笑,“军爷,这位小兄弟手气实在是好,我已经输给他五两金了。”
军头见慈心这般说,就信了几分。沉吟之下又问,“你二人俱是昨日外地来的,入城路上有没见过独行的女子,尤其是蒙面的?”
阿拉耶识和慈心都摇摇头。“军爷,你们是在找天巫吗?”阿拉耶识问道。
军头不由看了一眼阿拉耶识,奇道,“你一个刚来的外地人,怎地知道此事?”
“不是我好打听,今日下午我找这位公子要债跟到润友茶楼,正好听了何瘸腿在说书,说的就是天巫出走的事情呢。那何瘸腿好本事,手里有皇宫里带出来的天巫的画,还说天巫的来历去向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们要是去问他,肯定能得到点有用的。”阿拉耶识灵机一动,想到那何瘸腿嘴巴实在欠抽,便给他点教训。再说,搞乱秦军的信息,也有助于她逃离。
军头精神大振,忙带了人直扑润友茶楼。慈心拿眼看了看阿拉耶识,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对她公然撒谎不做计较。阿拉耶识回了一个笑脸算作答谢,解释说,“我只是看不惯何瘸腿拿一个女人的私事大做文章,背后毁人清誉。”
慈心会心一笑,道,“下午的说书确实低俗了些,但那首诗是极好的,我到现在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阿拉耶识对他嘿嘿一笑,“确实可称古往今来对月抒怀第一诗。皓月当空,美人千里,诗人遗世而独立,其意境孤高旷远,却又以极富人情味的祝福结尾,叫人又喜又忧,如同天上明月捉摸不定。”说完,轻风儿般出了客栈。
真乃妙人!慈心怔忪间竟自失了神。
初更时分,来喜客栈天字号甲房中慈心公子正挑灯夜读《春秋》,手中卷册被翻得哗哗作响,文章却没有读进几个,脑子中满是今日在润友茶楼听到的天巫之诗《明月几时有》。和这首飘逸仙诗相比,春秋笔法就显得太沉重,在旅途中读来就不甚有趣了。踌躇半响后,索性运笔在书简的反面把天巫的诗誊写一遍,写完后还觉得不够,又在上面画了一轮圆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有一句他也没忘写上,“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何瘸腿说,月亮下那两对璧人是秦国信王嬴允直和天巫弟子袭人,和燕国太原王慕容恪与王妃雀儿郡主。祝福弟子袭人和信王配成对是天巫心意,可是慕容恪和王妃本就是世人称羡的神仙眷属,在这画里祝他们配成双不是有点画蛇添足吗?这天巫可真有意思,她的想法让人猜不透。
房外传来敲门声,慈心以为是小二送热水来,头也不抬说:“进来!”门开后不见小二说话,灯光忽被被遮住,抬眼竟是日间那丑陋小厮。
心头一喜,慈心立刻起身招呼,对方点点头,斜睨双眼看他手中卷册,“看什么书呢?”慈心忙把简册合拢,摇头说没看什么。丑小厮正是阿拉耶识所扮,她故意探过身道,“书简拿反了——咦,在看春秋啊。”
“你也认得是春秋?”慈心奇道,他原以为丑小厮不过识文断字而已,下午那番品评《明月几时有》的话可能是从茶楼里拾人牙慧,不料这丑陋粗鄙之人光看卷在外面的几行字就知道是《春秋》,此人定然饱学多识,不由得对她更增几分好奇。
只听小厮撇嘴答道,“春秋啊,不过就是东周那几个诸侯你来我往那点事儿,有什么好看的。”
慈心本极推崇孔子所作之春秋,听丑小厮言语中多有轻慢顿生不悦,“小兄弟此言差矣,读书人多把春秋当鲁国史书,均是不识孔子真意,此文中自有经世治国之韬略。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一个公子哥竟能看出春秋中的孔子思想,阿拉耶识心头咯噔一下:此人到有些见识。儒学发展到明清讲心学,只不知道此子心性如何?我且试试他的根底。因此故意激他,“经世治国之道乃肉食者所谋,我本乡野村夫,自然读之无用;你这公子哥不事产业倒有闲功夫来秦国周游,想来也不是什么官家人。熟读春秋,胸中纵有千壑却又待怎地?”
慈心面有惭色,“小兄弟教训得是。慈心也是一介凡夫,只因家中世代行商遭官家看轻,从小便立志求那经世治国之术,待著书立说增我世家脸面。我不顾家人劝阻,抛下家中产业各处周游,现在想来不甚妥当。只是求治国之道谈何容易,古之先贤尚须上下求索,我等升斗小民理应务实为先。”
阿拉耶识心中嘀咕:这小子也太受教了,不过试他一试,他就开展自我批判了,害得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拜访慈心目的在于试探他对于日间她撒谎的反应,预备趁他不注意时把他给催眠后洗脑的。当下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盘问慈心哪里人士,做何营生,从何来,欲往何处?
这盘问来得突兀,慈心虽不解其意,但也老实答了。他是山西大同人氏,家中世代行商,主营药材、米粮和布帛绸缎,产业遍及汉、楚、赵三国,是晋中有名商贾。因家中为分家闹纠纷,他心中烦闷便向母亲告假三月外出周游散心。本欲先往楚国江南一游,路过秦境为中国天巫所作《虞美人》曲子打动,又知道天巫身怀异术,不免起了寻访之心。谁知到了宣化天巫就离开了,着实让他惆怅。
原来是个出外悠游的富家子弟,人也颇为老实,应该和秦国官贵没有往来。如此,阿拉耶识也不愿多生枝节去催眠他,免得他醒来后反而起疑。于是阿拉耶识假意说因慈心退回金子白请他的客,因此心中不安特来感谢,云云。与慈心一通虚情假意的客套后,阿拉耶识便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