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角落里立刻涌出数十人,人人手持兵刃,凛然相对。当中一个狭长面相者应是为首之人,皱眉打量石闵;更有数人手持弓弩对准石闵,只待领头者一声令下便要把他射杀当场。
狭长脸男子用阴冷的语调问道:“你是何人,缘何来此?”
听他开口说话,石闵便堪堪笑了,这群武士动作整齐利索,分明是受过训练的军士,况且这男子隐隐带着鲜卑口音,他与鲜卑人交手数次如何不识。因此拱手道:“你可是前来接应雪漫郡主的燕王密使夏占谯?”
一众听之色变,狭长脸男子疑道,“你如何得知?”同时半抬手臂,只要石闵一言不合便要下令杀了他。
石闵浑然不惧,“我受秦国国师、天意公主所托,护送雪漫郡主来见密使。”
夏占谯惊疑不定,问雪漫郡主何处,石闵便朝雪漫藏身处挥手,雪漫见此信号便显了行迹,擦去脸上抹的东西露出雪国第一美人容貌。夏占谯见了雪漫郡主,顿时脸显喜色,“原来真是郡主,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无妨,小心行得万年船,密使思虑周到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雪漫向夏占谯略略施了一礼,气度端方。
夏占谯连忙回礼,还问起了石闵身份。石闵抢先回答自己是天意公主阿拉耶识招揽的家将,姓董。雪漫见石闵如此说开始有些意外,随后醒悟以他赵国大将身份护送燕王后妃本就犯了忌讳,况且燕赵两国是敌非友,表明身份岂不尴尬。雪漫将今日遇险一事对夏占谯说了,夏占谯对石闵称谢不已。见雪漫已经安全抵达,石闵不欲逗留,立时便要动身离开。雪漫哪里肯放,定要留石闵用过晚饭后再走。夏占谯也极力挽留,说是他们也原定吃过晚饭后离开。来此地三日为掩藏行迹均是冷食,如今临行前一顿生火做饭也无妨,让石闵吃完后再走。石闵仍是不肯,雪漫只得出声恳求,“你方才救我一命,总要容我敬谢一杯。况且我还有很多关于天巫的事情要问你。我与天巫相聚日短,她有很多事情我弄不明白,还想找你说说。”本来石闵去意坚决,但一听到和阿拉耶识有关的事情,他便不能自已,遂点头算是答应。
雪漫休息的当口,石闵在村中闲逛一圈,发现家家户户的大门虚掩,推开去竟见到屋中人俱被杀死,被杀时间不超过三天。很明显是夏占谯等人为防泄了行藏,鸠占鹊巢把全村人尽数杀害。石闵厌恶地看向夏占谯隐藏的屋子,对燕国人屠戮百姓暴行十分痛恨。若不是因了雪漫的关系,他定然会将这帮燕人杀个干净。“胡人俱是未曾开化的蛮夷,以为凭借厉兵秣马就能取了华夏人的江山,我日后偏要教这帮胡虏好看!迟早要和鲜卑人大战一场,我也不急于一时。”石闵暗暗对自己说。
雪漫还要趁不多的时间问问石闵阿拉耶识在赵国的事情,她很想弄清楚那个董秋滢是如何从中国来到这个世间的。夏占谯拦住了她,问那姓董的护送家将究竟何人。夏占谯早从慕容垂那里打探得清楚,阿拉耶识府中并无此号身手高强人物,唯一和她走得近的便是汉国同济商号少东家慈心,慈心却没有此等的悍勇无匹的杀人手段,况且慈心自跑马大会后便不见踪影。
见雪漫迟疑,夏占谯越发生疑,“郡主即将成燕王嫔妃,凡事要以国家大事为重。如今燕国势弱,赵、楚国霸府均是劲敌,我燕国近几年才出一个慕容恪,双拳难敌四手。我观那董姓家将言行举止绝非无名之辈,秦国有这一与天巫交好将才,将来难免为秦皇赢少苍所用,我们须得先行了解才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雪漫踌躇再三,才勉强道出石闵真实身份。夏占谯惊出一头冷汗,庆幸刚才没有鲁莽地下令射箭,否则自己这方可能全军覆灭。石闵年纪虽轻,却是各国战将中最富传奇色彩之人。传说他被赵国少司命引天雷治病后,身体比常人强韧灵敏几倍,手使双兵刃马上杀敌可以一敌千,一人之力斩杀数百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刚才细察石闵,果如别人所言聪慧谨慎、善谋略,真真是燕国的心腹大患。
雪漫见夏占谯脸色一时惊惧一时焦灼,觉得有些古怪,不由开口询问。夏占谯见雪漫问话便换了奉承的颜色,道:“下官方才是惊叹天巫神通广大,连赵国的军神也能请来为您保镖,可见您是个有福气之人。以郡主您的天姿国色,又是天巫传人身份,他日宠冠后宫之时还盼提携下官一二呀。”他马屁拍得露骨,令雪漫脸现羞容,拧转身子朝门外走,“夏大人说哪里话来,入宫之事尚未最后定论,宠冠后宫这等话休要再提,徒惹口舌。”说罢,人轻飘飘飞到屋外,径自寻石闵去了。
燕**士秘密来到王村三日一直吃干粮等冷食,如今顺利接到雪漫,夏占谯便许他们生火做饭。此时日头西沉,久违的炊烟又在村子上空升起,只是王村二百来口人已经化作鬼魂无法享受。可叹王村人连山贼、流民都惯会交际勾通,此番却栽在燕国人手中,算是久走夜路必闯鬼,阴沟里翻了船。
枯坐半日还是郁闷不已,阿拉耶识便想到一个去处——慕容恪的质子府。
那时,慕容恪已经从信王府中庆贺回来,本来前去庆贺的宾客都要吃过晚间宴席才会回转,慕容恪却在中午就多喝了几杯。他因见王府婚礼的排场触景生情,回想起二年前迎娶千红郡主段希钰的种种琐事,那时做了新郎倌的他还颇有些称心如意的感觉,满心期待在某个预见的日子里,心心念念的人儿便会循着雀儿痕迹找过来。洞房时他甚至还寻思,虽然无法给她正室的名分,却可以给她全部的爱,想自己燕国亲王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她的家族。他一直以为那神出鬼没的女孩出身某个古老的隐逸异士之家,才会有那种古怪的术法和卓尔不群的洒脱性情。他虽是鲜卑人,在秦国为质子的十年间研习的全是华夏六艺和经学,原也十分尊崇秦灭六国后遁入民间的风尘侠隐,自偶遇诡异的女孩后更是心向往之。他甚至有过这样的考虑,若那女孩不为母妃所容,甚或与正妃段希钰不合,他情愿携了她归隐山林,乱世中乐逍遥未尝不好。及至真见到了阿拉耶识,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没有任何改变或挽回的余地。等到跑马大会上发现连妻子都是冒名顶替的时候,更感荒谬。婚宴上阵阵鼓乐声把慕容恪的心情吹打得愈发寒凉,一股酸酸的滋味堵在喉头,他不得不用酒强灌下去。心情低落时便不胜酒力,只喝得几锺已有微醺的飘忽感,亲卫们护着他回质子府歇息。
酒醉后,慕容恪和衣仰躺在书房的矮塌上,昏昏欲睡。卫士见阿拉耶识慌慌张张来寻自家主子,直接引来慕容恪休息处。阿拉耶识老远便闻到扑鼻的酒气,慕容恪闭着眼还在喊口渴,一叠连声催促端水来。
“怎么醉成这样?”皱着眉,阿拉耶识用丝绢在面门扇了扇酒气,从侍从手里接过水碗喂慕容恪。一碗水下肚,慕容恪还是没有醒的迹象,这让阿拉耶识本就没着没落的心更加惶恐。她好不容易安顿好了董伯,可心脏没来由地跳得慌,到后来竟发展到右眼皮也跳个不停。她急切间也顾不得避忌,匆忙奔来找慕容恪,想请他帮着参详参详。慕容恪醉酒教她好不失望。等了半个时辰,忽听空中南飞的雁鸣声声,意颇留恋哀婉,叫得阿拉耶识后背都发凉。不能再等了,她沾湿丝帕敷在慕容恪脸上,酣睡之人受冷水一激,霍地睁开眼睛,捉住阿拉耶识双手,喜道:“姑娘,可找到你了!”
阿拉耶识把手甩开,怪道:“发什么春梦,可看清楚了,谁是你的姑娘?”
慕容恪双眼定定地瞧着阿拉耶识,待得把眼前人看清时,倏忽涨红了脸,噌地从靠榻上坐起,惭道,“天巫……请恕慕容恪酒醉失礼。”
阿拉耶识无心计较这个,遂摇摇头苦着脸道:“有件事本来不该瞒你,只是事情来得紧急,且密使得了燕王令不让你参与,我就自作主张了。”
慕容恪见她说得严重,有些摸不着头脑。阿拉耶识便把燕王密使来接雪漫回国,她派石闵护送的事情讲了一遍。慕容恪未料不过一夜间阿拉耶识的公主府就发生了这样大事。雪漫被燕王慕容儁收入后宫对他而言不算太过突兀,只是石闵竟敢只身来宣化寻亲令人匪夷所思,不说他擅离职守已是重罪,他乃秦之敌国将领,不请私入秦国都城便可被秦国人视为入侵擒杀之。
“燕王派来的密使姓甚名谁?”慕容恪揣度片刻问。
阿拉耶识报出夏占谯的名字后,慕容恪浑身一个激灵,酒意全消,大叫不好!阿拉耶识见慕容恪失色,稍稍平静的情绪又被吊起来,急急追问慕容恪原由。
“夏占谯是叔父慕容评的心腹,其人狡诈奸猾、阴险残忍,却甚合叔父胃口。身为燕**帅,慕容评手下将领和石闵屡次交手无一胜绩,其下属对石闵既惧且恨,如今你派石闵护送雪漫见夏占谯,我恐怕他见石闵落单趁机杀了他!”
阿拉耶识唬得花容失色,跳起来就往外跑。慕容恪一把拉住她,说她目前肯定出不了宣化,他亲自带人去救石闵。
“你快去,快去!”阿拉耶识捧着狂跳的心口,大口喘息着呼喊,“一定要把石闵救出来。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将夏占谯碎尸万段,慕容儁也别想过好日子!”
慕容恪更不稍停,点齐人马飞奔出府。看着马蹄扬起的滚滚灰尘,阿拉耶识瘫软在地上,眼神都散乱了,只剩双肩下意识地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