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事情,阿琪急冲冲来找钜子,请求他去信王府为天巫看病,她带着哭腔说她闯祸了,差点害天巫**于秦皇嬴少苍。屋中二人同时吓了一跳,嬴归尘厉声问阿琪发生何事,阿琪便把今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罢消息嬴归尘神色冷酷得可怕,何瘸腿跟随嬴归尘多年也未见过他如此动容,此前他还以为钜子是不会有喜怒哀乐的无心之人。
嬴归尘迅疾赶到信王府,紫蕊却将之拦在阿拉耶识憩息的屋外,说天巫吃了惊吓感染风寒发烧,缩在被窝中打寒战,让嬴归尘进去诊病时不要提任何人的名字,也别问她问题。紫蕊很不安,压低声音道:“天巫说是亲近之人把她出卖给秦皇,她现在连袭人都不想见。”
嬴归尘一改往日飘逸淡漠的气度,沉沉地点点头,方才进房看阿拉耶识。房中烧着熊熊炉火,窗户紧闭,使屋内温暖如春,可床上的阿拉耶识还是捂着厚厚的被子,两只白玉素手死死攥着被子,盖住自己大半个脑袋,看着就和赖床的孩童一般。嬴归尘也不言语,进门就从炭盆中拣出几块木炭,把火拨小一些,又打开了当头的一扇窗户通风。等屋内空气凉爽几分后,他轻轻坐到床榻边上,用醇和清灵的嗓音说:“阿拉耶识,是我。我来看你。”被子下的人一动不动,好像乌龟一样缩着脑袋憋气。他又让她把手伸出来号脉,却见拉着被子边沿的两只小手攥得更紧,分明不想理他。
嬴归尘幽幽吐一口气,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掌悬在阿拉耶识右手的上方,片刻之后再缓缓落下覆盖在她的手上,并完全将之握在手中。一会儿,阿拉耶识的攥着被子的手慢慢放松,嬴归尘温柔地牵了她的皓腕放在自己膝盖上开始诊脉,但见手腕上猩红的守宫砂在她玉雪般细嫩肌肤衬托下更加醒目。他暗暗松了口气,一抹痛悔掠过心间,青黄的脸色转而惨白。
号脉完毕,他把她的小手合在自己双掌中,果然不一会儿阿拉耶识忍不住掀开捂着头脸的被子,小脸已经憋得通红,她大口往外呼气问:“这是什么疗法?好像一股热烘烘的暖流顺着我的胳膊往身上窜。”看不见的笑意浮现嬴归尘嘴角,他说:“内气。我把它送到你体内,你会好得更快,明天早上你就和平常一样了。”
感冒发烧症状要七天才会好,他的内气输入体内休息一晚就能好?医学院科班生阿拉耶识的脑筋急转,“是武功高手才有的内家真气吗?”
对方肯定地点头。还真有这个东西,阿拉耶识立刻来了精神,追问这些内气是不是在人体的经络中行走?对方又点点头。
“内气走哪条经脉是你在操控吗?”内气在体内游走的感觉,热、痒、麻、酸、胀,各种滋味难以准确描述,就像轻微的生物电流的刺激,阿拉耶识星眸大睁,全神贯注地体会气息游走的感觉,随着体会到的感觉不同,脸上的表情丰富之极,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喜笑颜开。
“你身体先天亏损,我引导内气在奇经八脉中循环一遍,如此,你的身体脏腑与四时之节气相应,以后无论天气如何变化,你也不会风寒、中暑。”
“啊,这么神奇。”阿拉耶识异常惊喜,便怂恿嬴归尘道:“你可以给所有的病人都运气治疗,他们以后就不会得头疼脑热的麻烦了。”
只见嬴归尘用奇异的眼光看着阿拉耶识,眉眼嘴角都有些抽搐了:“你以为内气得来便宜?”
阿拉耶识不解地看着他,她自是认为这种虚物质的东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嬴归尘哭笑不得,说很多学武之人都练不出内气,更别提将内气外放。
阿拉耶识迟疑道:“内气那么宝贵,你给了我后自己就少了?”
嬴归尘沉吟一会儿回答:“不是如此简单,虽可以自己慢慢修炼补足,可终究伤元气,不宜常用。”
阿拉耶识忙缩回手,“既然要伤你元气,那我还是不要了。”
“别动。”嬴少苍凝眉,抓住她的手不放,“内息要走得有始有终才成,不然乱了气脉反而有害。”
“那我怎么过意的去。”阿拉耶识嘟囔说,“我可不想欠你的。”
嬴归尘正色道:“你欠我的多了。上次李文吉伤了你,你受伤又受寒,我走之前也给你输送过内气,否则你在野地里非冻死不可。”
见说起宣化野外奇异的一夜,阿拉耶识顿时大窘,恨不得赶快转了话题,“谢谢谢谢,大叔是好人,天下第一名医,救死扶伤,任劳任怨!”
嬴归尘微瞪了眼珠,俊颜凝滞,她竟然又叫他大叔,自己看起来很老了么,只不过大她十一岁而已。
眼看嬴归尘又摆出冰山冷脸,阿拉耶识赶快圆场,撒娇央告道:“我很好奇,想看看内气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你有办法让我看到么。”
“这有何难。一会儿走完经脉后就给你看。”
奇经八脉行完一遍后,嬴归尘果然催动内气沿着阿拉耶识手臂的皮肤游走,便见一小块皮肤下陷,大小如同酒窝,在皮肤下匀速往上臂攀升,钻进衣袖,然后从脖颈处钻出来往耳根走,阿拉耶识惊喜连连,眸子乱转:“好痒……呵呵,真好玩。”内气形成的小酒窝跑到阿拉耶识绝美的脸蛋上,在脸颊上停留,看起来和真正的酒窝一样,阿拉耶识乜斜眼珠看那块肌肤突突跳,终于扑哧消出声来:“好痒,好麻……不要啦……”
守在外面的紫蕊、阿琪和董伯被阿拉耶识笑声吸引,赶来看发生何事,却见嬴归尘双手交握住阿拉耶识右手于胸前,阿拉耶识笑个不住,右边脸上生了个大酒窝。嬴归尘收了内气,阿拉耶识也住了口,便对两人说刚才治病的经过,董伯忙对嬴归尘道谢。嬴归尘吩咐紫蕊,先让阿拉耶识在被窝里发汗一个时辰,然后在澡桶里泡半个时辰,出浴后喝一碗姜汤便可无事。
阿拉耶识让嬴归尘也帮董伯看一看眼疾,还有胸背痛,腿脚不利索的毛病,嬴归尘全部答应下来,让阿拉耶识放心。
从信王府出来后,阿琪惴惴不安地跟在嬴归尘身后,内疚之色溢于言表。她自责道,昨天不知为何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天巫就难过哭泣,心慌意乱,她往常不是这样爱哭的人。袭人见她哭得凄惨,便回去和信王闲聊几句,谁知信王就察觉其中有异,连夜进宫报告秦皇,秦皇在夜里带血巫卫下蛊毒暗算了飞龙卫。嬴归尘开解阿琪,人算不如天算,合当天巫劫数未满,尚需继续留在宣化。天巫的心结不日可解,让她不要徒自烦忧。见嬴归尘如此说,阿琪无比欣慰,她担心天巫恼她,更怕失了嬴归尘的信任,作为细柳营的探子,如此沉不住气犯了大忌。
“钜子不责罚我了?”她怯生生地问。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怎会怪你。”嬴归尘正色答道。
阿琪遂笑逐颜开,她满心欢喜跟着钜子回润友茶楼了。钜子一向赏罚分明,有错必纠,有功必赏,自己犯了大错他竟然毫不介意,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这不正说明钜子他面冷心软,其实也对自己有情,只是他着迷于修行不想过早近女色而已。只要自己耐心守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接受自己。想到这里,阿琪已经羞红了脸,连何瘸腿叫她也没听到。
润友茶楼名义上的掌柜是闫平波,实则是细柳营的外堂管事,润友茶楼是墨家在秦都宣化细柳营所在之处,又因嬴归尘有时在此歇息和办事,便也成了临时的总坛。润友茶楼前堂是茶舍,后堂是客栈,来往住宿者多半与墨家有关系。嬴归尘喜静,闫平波将客栈一侧角楼隔开专门给他使用。
夜深人静,嬴归尘还未入睡,他对着桌前的油灯入神,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迷惘。阿琪刚才向他请罪,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流畅地将敷衍推卸的言辞来安慰她,只因着一切其实是他算计好的。他原以为阿拉耶识不会跟着石闵走,谁知她遭逢变故后对慈心失望,又觉嬴少苍靠不住,毅然倒向信任她的石闵,要在老家襄国隐居避世。如若任其遁走,只怕今生也无缘再见了。他送他们离开宛平地界时,她也说过“后会无期”!
他对阿琪下了药,令其心智脆弱,才会在信王和袭人面前失言失态。信王嬴允直是聪明人,迟早会看出端倪,嬴少苍的人最迟可在阿拉耶识出秦国边境前将其拦截。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嬴少苍竟然不顾礼法,想在车里强要了阿拉耶识。当阿琪来告时,他惊得头脚冰凉,万没想到嬴少苍对阿拉耶识怀了必得之心,不顾大局想将生米做成熟饭。当他看到阿拉耶识手腕上守宫砂完好无损时,总算松了口气。他回到润友茶楼后,痴痴独坐半宿,不住地后怕。若阿拉耶识真被嬴少苍不册而幸,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也许杀了自己,也许杀了他。
他用给病人放血的三棱针狠狠刺在大腿上,血珠冒出时他才感到惩罚的快意。
决不能再失去她了。
每次巧合遇见她,她都处于危险之中。
每次费尽心血救下她,她转背就不认人了。
慕容恪才等了她三年,而他和石闵一样找了六年。他自负天资卓绝,不料连个九岁小女孩都看不住,反被她戏耍一通。他动用墨家门徒,遍访天下神异童女,却无一人是乘着云朵从天上下来的。
再如此延宕下去会害人害己。他不想再遵循夫子的告诫,决意按照自己所想行事,只要能时常见到她就足矣,道行尽失又算得了什么。
嬴归尘从上锁的柜子取出一个小巧的双肩包,里面装着董秋滢从马岭关跳下时背的奇怪布匹。布匹上被他用银针刺破之处早已修补妥当。他探究过这个东西,若捆缚于身上可从高空跳下不令受伤。这是多么简单而奇特有趣的东西啊。当年他抱着这块布匹兴奋得几天没休息捣弄这个东西。他模仿小女孩的手法,把装满石头的背包系在布匹下,然后,他自己与会飘的布匹同时从悬崖上跳下,在这个过程中观察布匹的下坠情况。他那时就想,要是能找到这个小女孩让她入了墨家该多好,她的绝顶聪慧定可令儒墨长老凌世元刮目相看。
几滴黑紫色的鼻血滴到白色的布匹上,嬴归尘连用手帕擦拭干净,幸好布匹上涂抹了桐油清漆,轻易便能擦净。“还是防雨防潮的宝贝。”他自言自语,“此物用料寻常,然凑在一起便巧夺天工。”他小心收好双肩包,又从大木柜中取出三个比胳膊还粗的黑色圆筒摆在地席上。这三个黑色圆筒就是阿拉耶识祈雨时制作的巨竹突火炮,由阿琪带着她哥哥王昇和父亲王展鹏一起点燃的。三枚巨竹火炮都发射成功,原地只留下巨竹空壳,阿拉耶识原是让阿琪事后将之销毁,阿琪却在父兄的一力劝说下,将其献给钜子嬴归尘。果然,嬴归尘如获至宝,马上就把阿琪从细柳营的籍籍无名的探子提拔为副营主,在他身边听用。
此刻,嬴归尘手持巨竹火炮外壳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嗅其气味,“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难道天巫她还通晓黄老炼丹术?”听阿琪讲,天巫祈雨的雷法就是此物,点燃后这东西发出令大地震动的巨雷声,内里一团火光直冲霄汉,雨水就下来了。
神异。
她竟可将炼丹术化用为引雷诀,难道其道行已在安夫子之上?可是嬴归尘借诊病之机细细查探过其体质,分明是豆蔻年华的弱质少女,除了其想法古怪不合时宜,其他方方面面都与常人无异。夫子自上次出关救过嬴归尘后,又是几月云游在外,这三枚巨竹筒还未曾给他看过。这次墨家议事会上,夫子可能再次来访秦国,届时让阿拉耶识与夫子相见,或可知其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