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1 / 1)

目送嬴允直离开后,阿拉耶识慢慢呷一口清茶,眼光穿过花窗落到户外生长茂盛的三色堇上,漫不经心地问:“蒋统领从小便随着陛下,是他读书和喜恶的陪伴,你一定知道很多皇家的事情。”

蒋青闻言不自然地移开眼光,谨慎回道:“师尊想知道何事,弟子知无不言。”

“那就说说乐英公主、嬴庆丰、嬴谷、嬴长平这些皇子公主吧。”

蒋青心有所动,虽然阿拉耶识被封为“天意公主”却对皇家事情漠不关心,这是首次主动提到皇家之事。他隐约感到阿拉耶识的担心,这也是一个多月来萦绕他心间的雾霾。他身为秦皇的暗卫头领,乃是最心腹之人,某些秘辛连信王嬴允直亦未必知晓,可秦皇却交待给他做。比如这次救援库朗,临行前秦皇给他一道密旨,让他在嬴归尘到达库朗后立即对其颁旨,封嬴归尘为库朗郡侯驻守当地,全权负责生产重建。这是明白将嬴归尘贬迁边地,远离宣化和庙堂,远离墨家和天巫。但不知为何,“天心难测,陛下始终对嬴归尘不能释怀,这一天总是到了罢。”蒋青默默地想,口里吐出的却全是关于侐帝子女的往事。

蒋青的悠悠回忆给阿拉耶识呈现了当年的皇家轶事,皇子公主们的轮廓和个性浮现与脑海中定格。乐英长公主高傲好强,大皇子嬴谷和二皇子嬴庆丰交好,嬴谷内向稳重,嬴庆丰暴躁外露,四皇子嬴长平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这几人母亲均是犬戎人,天然就亲密一些,唯独五皇子嬴少苍和七皇子嬴允直系华夏女子所出,常受上面几个大的兄姊欺负,尤其以嬴允直为最。嬴少苍因母亲出自蒙氏家族,且本人资质禀赋皆属上佳之材,深受侐帝喜爱,倒还有能力反过来照顾七弟。蒋青在太学见得最多的一幕情景便是乐英、嬴谷、嬴庆丰和嬴长平三人欺负嬴允直,嬴少苍抱不平,最后演变成三个哥哥打两个弟弟,大姐在旁拍掌为嬴庆丰加油,对两个小弟说风凉话。两个小弟弟往往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准蒋青去禀告侐帝和母妃们。后来,太学来了一个特殊的学生嬴归尘与皇子公主们一同就读。这个嬴归尘直视个侯爷世子,对皇子公主们态度却很冷淡,每日里静静听课从不卷入是非。乐英、嬴谷等人换着花样整他,却被他一一识破。乐英和嬴谷等人自然不甘心,有次和嬴少苍、嬴允直群殴时,故意将嬴归尘裹入战团,谁知弄巧成拙,才七岁的嬴归尘看着文静纤弱,打架却迅捷狠利,招招致人要害,嬴少苍和嬴允直有他加入咸鱼翻身,反把三个哥哥揍得找不着北。一个月后,嬴谷等人调养好身体再来太学时,嬴少苍和嬴归尘二人已被送到芲孤离老人身边调教。只苦了老七嬴允直,哥姐们把从嬴少苍和嬴归尘处吃的亏尽数撒到他身上,其母妃只是一个位份低下的不得宠的“七子”,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侐帝的面,除了抱着儿子哭泣别无他法。蒋青回忆,嬴允直的苦况熬了半年之后,突然嬴谷、嬴庆丰他们不再对他动手,神态中还带着惊疑和畏惧。长大后才知道,那段时间嬴谷等人在夜里常被矮小的蒙面人潜入房间教训,警告他们不准欺负嬴允直。他们一致认定那人是嬴少苍装扮,结果侐帝遣人调查时,人家嬴少苍晚上都在芲孤离老人跟前学习,这便成了一桩悬案。

“你认为当年嬴谷他们挨打是怎么回事?”阿拉耶识冷不丁问蒋青。

“哦,那事当年自然不清楚,后来嬴庆丰与当时是五皇子的陛下赌皇位时,才有人猜测就是陛下做的。”

“我猜嬴归尘也参与了。”阿拉耶识笑笑说道。

蒋青略带不安地眨眼,并不说话。

“说不定,你也有份。”阿拉耶识凑近又刺了他一句。

蒋青眉毛抖动,嘴唇抿了抿,终于承认什么都瞒不过师尊。

“依你看,陛下与卫阳公关系究竟如何?”阿拉耶识紧盯他的眼珠,探测他的植物神经反应。

蒋青眨眼更频,眼珠轻微斜动,表明他内心的矛盾。“我是陛下暗卫,只管奉命行事,怎敢妄测圣意。”

“你看卫阳公这个库朗郡侯要当到何时?”阿拉耶识很快换上轻松微笑,云淡风轻地问他意见。

“库朗损毁严重,重建至少需要半年。”蒋青迟疑着,字斟句酌。

“说得有道理,如果光是粟道中在库朗指挥,我怕完不成重建大业。艰难之期由卫阳公坐镇把关最是妥当。他的判词是《信仰》,墨家的大同理想和修仙的积累功德都是其信仰,他这辈子命运坎坷,诸多东西求而不得,只能与他人作嫁衣裳罢了。“阿拉耶识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明着是有感而发,实则说给**宫那个魔君听的,好教他别扣着嬴归尘太久。无论她有多少21世纪的淫巧奇技,终归解决不了去杨越路途的瘴气瘟疫,只有嬴归尘可以帮助她和石闵走出困境。

如是又过了几日,看看八月将近,离赵王石虎的称帝日期日近,汉国始终无有消息传来。许是慈心那边出了差错,毕竟吕禄、吕产把持朝政,他想要在汉国活动比在秦国还难。若他自身不保,自己难道要在此处傻等么。再者,秦皇色心不死,正有条不紊地遣散后宫,再有一月,千名宫女就全数遣送完毕,更别提石闵性命危殆。阿拉耶识的心沉甸甸的如压着一块大石,夜里总梦见石闵浑身鲜血淋漓在平地飘移,每每吓得大叫醒来。昨夜里,她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便再也受不得这等折磨,决定不等汉国来使,她要利用后院的地下通道出逃,只要出了宣化,万事好说。主意打定,她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床把出逃的计划细细捋了一遍。

首先须得把紫蕊蒋青夫妇打发出去二日,好神不知鬼不觉从地道溜走。阿拉耶识早就从紫蕊、蒋青头脑里抹去关于地下密道的记忆,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但她需要董伯放下箩筐助她下到井底,她从洞穴出来后,其上董伯预留的健马逃逸。逃跑路线从燕国的官道迂回到赵国,即便血巫卫的衣蛾来寻人她也不惧,奈丽给她的逍遥水涂抹于身,神鬼难测踪迹。

至于秦皇那边也需要拖延二三日,等他反应过来依然失却最佳寻人时机。阿拉耶识打算天明便进宫献上破译后的死灵术,那只是一堆药材分量,如何配伍却要靠嬴少苍自身的巫术经验。她趁机怂恿嬴少苍去老阴山皇陵察看以前嬴归尘试药的尸体,等有些眉目后再开始试制灵药。光是往返老阴山就要花去整整一日,在皇陵内查看尸体至少一日,如此至少二三日内嬴少苍不会来粘着她。

宝贵的三天时间,赌的是石闵性命。主意虽然缜密,可惜要舍弃董伯。回想当年跳崖,也是瞒了他老人家,阿拉耶识于心不忍,可如今再无可托付之人。石闵和董伯,她只能选一个。早膳后,阿拉耶识便唤董伯到内室,将计划合盘托出,然后不敢抬眼看老人。谁知董伯扑通跪地,微微拱手,老脸笑成一团,直言老奴万死不辞,只盼她与石闵平平安安。阿拉耶识流下泪来,告诉董伯,秦皇逼问下落时,只推说小姐施法将自己迷昏,后来的事一概不知。董伯唱喏,乐颠颠为小姐准备行头去了。

蒋青出征库朗立功,秦皇赐一座卸任官员宅邸,他与紫蕊二人打算天巫进宫册封后才行开府搬迁之事,因此那宅子虽有些陈旧,夫妇二人却未动过修葺念头。董伯走后,阿拉耶识便将蒋青紫蕊夫妻叫来说话。她催促夫妻俩把房屋整修归置,尽快开府,这样她入宫侍君也放心些。宫中规矩,凡后宫女子不得随意外出,即便贵为皇后未得皇帝恩准也不能出宫。

“五日后便是吉日,蒋青赶紧去请泥瓦木工,紫蕊可请袭人助你一臂之力,若不知如何布置,便去信王府住上一日两日的,听听袭人的意见总没错。”阿拉耶识兴致勃勃地铺排二人的事情,并且一再强调用心,还赠与千金作为修缮之资。

蒋青夫妇磕头拜谢,抵死不受千金馈赠。阿拉耶识板起脸教训他们坏自己名声,当初袭人出嫁她倾其所有办了嫁妆,焉能厚此薄彼?再者他们二人在大棘城成亲,草率之极,若再不将府邸收拾气派一点,愧为天巫子弟。阿拉耶识这番话连催带赶,把个蒋青和紫蕊慌得手脚朝天,飞也似的出门张罗了。

剩下的就是秦皇嬴少苍那一关了。阿拉耶识走在**宫内的宫道上,广袖内放着精心誊在丝绢上的死灵术药物分量图。她今日决定将里面自己窥探到关窍全数对嬴少苍公开,最大程度地激发他的制药动机,然后顺水推船,引导他去皇陵探究那些制作失败的死灵武士。现在正是早朝,阿拉耶识朝**宫正宫乾元宫快步行去,要表现出得窥天机后欢欣鼓舞姿态,要有感染力,让嬴少苍深信不疑,沉浸于喜悦中放松警惕。她行到乾元宫殿门外,内侍见她来到不敢怠慢,慌忙御前传信。少顷宫内百官退朝,嬴少苍匆匆迎出来,见阿拉耶识鬓发微乱,脸色苍白,眼圈发黑,心疼得连声发问。阿拉耶识嫣然微笑,长跪于地行了大礼,声音宛若莺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死灵术中药物分量已经解出来了!”嬴少苍张了张口,一双讶异的丹凤眼呆呆地瞧着她稍嫌凌乱的发丝,似乎没听清她的话。阿拉耶识从袖中取出丝绢在他面前抖开,在夸大的人面图旁,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

嬴少苍没有接丝绢,而是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低低道:“丫头可是把身子熬坏了。若没了你,纵然坐拥奇兵良将,于我又有何乐趣。”

阿拉耶识咯噔一下,心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盼了十一年的东西,他难道不该痴狂颠倒吗,这个时候讨好卖乖不嫌虚伪么。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主动挽着他的胳膊往承光殿走,“可不是嘛,人家费了好大的脑子才算出这些分量,可是我不懂药物配伍,剩下的药靠陛下独立完成呢。”

阿拉耶识花了一个白天帮助嬴少苍理解这些数字的灵活运用。有的数字是可以直接使用的剂量,通过关系符得出的数字代表比邻两种药物的比例。如果出现异律数,则需要做另外的考虑——是否提示隐藏了与其相关的药物?是否指示分量的缩小或增倍?她将水牛皮上的图案结合自己的图画进行对比,发现药物在水牛皮上的排列方式酷肖伏羲先天八卦,这就含了生克关系,可能说明各种药物之间的搭配和相克。

越说嬴少苍心中越是澄明,早一头钻进去了。阿拉耶识故意其上再添一把火,剩下的药物配伍最为重要,非巫王这等巫蛊大师不能成功。嬴归尘在老阴山皇陵中曾试制过药人,力大无穷,如果能去验看一番也许有所启发。

嬴少苍闻言立时放下丝绢,邪魅凤眼泛起慑人精光,冷声问道:“皇陵药人力大无穷?”

他态度急转直下,语意生冷,阿拉耶识猛然觉察到失言:糟糕,原来嬴少苍不知嬴归尘试制药人小有所得?如此,可不是正犯了大忌。他们嬴氏双秀果然各有一手。话已出口,为今之计只得替嬴归尘遮掩着些:“我那时听嬴归尘讲,是奉了陛下旨意收集兵士尸身。陛下以前也常去皇陵试炼药人,他不过是将就那些药人重新摆弄一番罢了,弄出来的也是没心窍的活死人而已,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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