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高台下的地牢终年不见天日,被关于此处的囚犯都是谋逆的皇室贵胄,进得来出不去,无须动刑便因阴湿密闭的恶劣环境,老鼠爬虫横行而沾染温病,最终皮肤溃烂、上吐下泻而亡。石闵在高台地牢中关了足有二月,为防他伤人或逃脱,手脚均套上生铁链,生铁链又被固定在牢顶的铰链上,收紧和放松铁链的轱辘架在石制牢门外,由狱卒操作。这座地牢原是一座水牢,连接高台外的护城河,护城河的河水又由漳河引灌而成。石虎杀了侄子石弘自立后,为营造歌舞升平的繁华气象,顺着高台外侧城墙修筑了大型水榭,名曰“映月”,意指邺宫主人可引来天上月亮与臣民共赏。每月十五日时,百姓可顺着护城河游览映月水榭。每年八月十五孟秋节,城门通宵开启,邺城人倾城出动,在护城河边点河灯祈愿,河灯流入漳河,如银河星辰泄地,天上明月倒映入河面,形成星月同辉的奇观。皇室与朝中受邀重臣泛舟漳河,与万民同乐,赏盛世美景,为邺城一绝。为修映月水榭拦坝蓄水,堵住了高台下的地牢的入水口,现在的地牢才变成无水牢狱,但由于一墙之隔的一丈之地便是水榭池壁,地牢里无论冬夏均湿漉漉的,孽生种种蚊蝇爬虫,人被囚其中唯有等死一途。
石闵变得苍白削瘦,眼窝深陷,嘴唇皲裂破皮,墨发虬曲打结,胡须拉碴,白底青花的士子长袍下摆染满黄色脏污,隐隐散发腐臭气息。即便如此,他仍稳稳盘膝于由木板和稻草铺成的床榻上,微闭双眼,干裂的唇轻轻翕动发声,好似念念有辞。
“石将军——”石门一寸见方的探视孔上堵着张人脸,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何人?”石闵抬眸询问。
“小人是独一味酒楼的掌柜,奉旨进宫为国礼献酒。皇上请来了天巫主持称帝国礼,现下天巫正坐着彩车巡游邺城,很快便要进宫见驾了。”门外那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什么?”端坐如泰山的石闵猛然从榻上站起,一个箭步窜到石门边,拉动生铁链哗啦作响,“她来了,怎么回事?”
“天巫行事难测难知,怕是连秦皇也蒙在鼓里,小人也是昨日半夜才得知消息。”独一味掌柜越发压低了声音。
石闵剑眉深锁,表情复杂,震惊忧愤多于喜悦。门外人盯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静等他说话。石闵默不作声。
“恭喜将军洗脱嫌疑,很快就可出狱。小人仰慕将军神勇高义,特献美酒一壶。”门外人略微提高声调说话,并用期待的眼神催促石闵。
石闵似是下定决心般抬目直视对方,黑眼睛放出明亮的光芒,朗声道:“谢掌柜厚爱,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奉送十倍酒资。”
门外人从孔中小心递进大肚酒壶,以手覆于酒肚上轻拍二下,石闵接过酒壶,右手捏剑指做下切手势,身体平飞后退到草榻上,不再理会门外动静。来人只得告退,临走又给了外面等候的狱卒一串丰货钱。
邺宫地面宫道上,阿拉耶识下车步行。上一次与石闵同入邺宫参加宝物奠基大典,入了宫门便不能骑乘,须得一步步行到庆典处。赵王石虎出身武夫又是弑君篡位,极为重视宫中防卫。邺宫主殿太武殿是石虎问政的所在,大殿筑有二丈八高的台基,材料均采用文理秀美的半玉石材质的石块,屋瓦用彩漆涂饰,用精致装饰瓦当,银子装饰楹柱,珠帘玉璧,巧夺天工。光这份外在的奢华便处处透着暴发户的粗俗和穷奢极欲,阿拉耶识顺着太武殿的御阶拾级而上,金银之物在屋檐、廊柱上晃人眼目,好似巨人血盆大口中闪烁的大金牙。瞬间,阿拉耶识瑟缩了脖子,脚步放缓,有“羊入虎口”的不祥之感翻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真是一头石虎,我便是裂地劈山的旱地雷。阿拉耶识摸了摸广袖中的手雷,顿时生出万丈豪情。
越过两旁威风凛凛的卫兵,两侧的黄门躬身引路,阿拉耶识轻盈的身形带起一片红色闪金的魅影和香风,婷婷袅袅从主殿两旁跪坐的文武官员中间飘过,在所有人尚未定神前盈盈拜倒在御殿前:“阿拉耶识拜见国主,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丽音婉转如莺啼,清新柔润,闻之宜人。
“平、平身。”从御殿上传来粗厚沉闷的声音,听着气息不匀喉音明显,似有呼吸道的炎症。
阿拉耶识缓缓抬头,正面与御殿上的石虎对视。石虎年过五旬,几年不见,越发显得老态痴肥,一部棕红的大胡子占了半边脸,阔口狮子鼻,面皮虚胖浮肿,只有一双棕色眼珠还透着精光。此刻这双眼睛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那眼神瞧着可怕而贪婪,燃烧攫取的光芒。石宣面孔陡地煞白,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又立刻掩藏,石韬微微眯了双眼,下意识地将眼光投向其他兄弟们。因为赵国乃是除了秦国以外第一个举办称帝大典的国家,石虎的儿子们全数到齐朝贺,大小皇子们单独安座于御殿下,见到闻名天下的少司命后,无不惊异于此女的容貌气度。当年的高台赋诗、长城引雷的神女还是九岁小儿,面容躯干尚未长开,现在正值少女豆蔻年华的她已是绝代风华,一笑倾尽红颜。
在满殿的哑然沉默后,石虎终于抚掌大笑:“好、好啊,神女归我大赵,天佑之福啊……”满朝文武这才如梦初醒,齐声恭贺国君福德威武无双,实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石虎哈哈大笑,一副意得志满之态。他在御殿上自己左前方给阿拉耶识赐座,比皇子们离自己还近,以示对她的尊重与宠信。阿拉耶识再次拜谢后坐定,一君一臣才开始正式攀谈,满朝官员和十余名皇子全成了陪衬。石虎晚年疑心颇重,对天巫离秦来赵的真实目的尚有疑问,他必须弄清天巫是否是秦皇的耳目。他生性狡诈,不直接发问却从讨教“阿拉耶识”与“董秋滢”的区别开始刺探。他想起当年在马岭关上盘问董秋滢来历,那时小小的人儿已能说些玄妙的话语,浑然与智者一般。眼前的天巫没有让石虎失望,称董秋滢是俗家名,阿拉耶识是修行的法名。
“为何跳崖诈死?”
“九岁前我是痴傻人,如行尸走肉般等待中国天巫与我灵肉合一,机缘巧合在邺城得道重生。初时,我道行浅魂魄不稳,急需找隐居之地修行,偏生又得罪了前太子之女月郡主和河间公石宣,逼不得已金蝉脱壳。我在汉赵秦交界之地隐居修行六年,后辗转路过秦国寻人,时至今日终于找到我的传人燕国皇后雪漫,后面的事情,国主也许有所耳闻。”
石虎思索着点头表示理解,转头安抚道:“石邃谋逆,全家伏诛,也算自食其果,还望天巫不计前嫌,辅佐孤王。”
“阿拉耶识愧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女子,完全不懂辅佐国主这样的大事,还请国主另择高人。”这恐怕是石虎试探之语,万勿上当。莫说自己毫无兴趣,就是有意干政也不与暴君为谋。
石虎对阿拉耶识谦逊的态度甚为满意,又询问要何封号,阿拉耶识略微思索便请石虎赐她天巫封号。“天巫在中国专门教化人心,使其勤勉向善,修身以齐家,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我以为,以之名天巫行教化之事比少司命更好。”
“大善。”石虎连声称好,当即命人拟旨昭告天下。“只一桩事须得天巫答允,便是在孤王登基称帝后,你要在朝堂做一堂教化臣民功课,也好领略中国学问。”
这有何难。阿拉耶识满口答应,不就是开个规劝人心的佛学讲座么,她柏素云可是导师级别的讲座专家,保管舌灿莲花,人人甘之如饴。她反过来请石虎释放石闵,石虎当即同意,阿拉耶识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人放出来,剩下的事情都好说。
趁着石虎高兴,石宣启奏,说天巫看上东明观,请求将其赐予天巫做居所。
石虎肥脸的肌肉轻轻抽动,看不出心意。他不看石宣却转头问阿拉耶识:“孤王的邺宫比之**宫何如?”
这话来得陡峭,完全可做多种理解。幸亏昨夜石宣告诉了自己石虎的安置计划,阿拉耶识才没有往最糟糕处演绎。她不卑不亢答道:“邺宫与**宫各有千秋。若论阔大恢弘,**宫略胜一筹;若论富贵气象,则邺宫胜于**宫。”
“听说,你常在**宫居住,非为后宫女子却有自己的宫室。孤王也想拨一座宫室给你居住,你可愿意?”
石宣没有骗我,石虎还没有****滔天要纳我入宫,还是想求得控制权。以前石虎还曾打算接自己进宫抚养,他既抚养过棘奴父亲石瞻,恐怕有当父亲的癖好。他一个公主也没有,莫不是想学蒙太后认个女儿。天,绝对不要和暴君扯上私人关系!阿拉耶识换上甜美笑容,用最诚恳而有说服力的语气进言:“我在**宫住的地方与后宫有异,乃是住在禁地巫殿,里面风物陈设与其他宫室不同,随处有机关陷阱和毒物虫蛇。我只在养伤期间住过巫殿,巫医乾达婆负责给我看病,其实算不得住宿于**宫。那巫殿连皇后也不能进去,我却能在里面养伤,难免外人传播流言。”注意到石虎眉梢稍稍松弛垂下,又进一步劝道:“便是我有出入**宫的自由,引得有心人闲话,反倒令我有口说不清。我在邺城不想住在城内喧闹处,免得人情来往扰我清修。郊外东明观距离正好,是修行的好地方,我只想借用后院住宿,与观中人互不干扰。若是得趣,还可与道友切磋岂非美事一桩?”
石虎还在犹豫,阿拉耶识那容他反复考虑,横下心来使出激将法。“国主,我在秦皇面前再三再四恳求放行来赵国效劳,此心日月可鉴。可我身为修行人却连一个道场的封赏都讨不到,想来秦皇要笑话我一辈子……”
一提秦皇果然奏效,石虎连忙摆手说没有的事儿。“哎,是孤王考虑不周,天巫切勿多心。孤王宫室虽多却只配安置那些凡女,天巫身份何等尊贵当得孤王专修府邸供养。”
石韬见时机已到,忙提醒石虎自己所修宣光殿乃是专为天巫准备,可请天巫居于宣光殿。石虎连声称好,石宣神色忿然。阿拉耶识表示反对,理由是宣光殿修建中主梁被截断,且杀了修造工匠数十人,其已染上血光,不适合修行。她坚持要住东明观,并称邺城讲学之处便设在东明观放才庄重严肃,也显得听课人有恭敬诚意。石虎最好虚荣,当下大喜,这才准了阿拉耶识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