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逃遁后,嬴归尘的心情兀自起伏难平。他自视甚高,一向以为武功与修行在年轻一辈中独步天下,因此从未将凡人俗事放在心中,确乎是一心一意追寻曾祖的长生大道。道法初成时年约十岁,他曾央求安其生多炼几样法器,多传授几样法术,好除魔卫道。安夫子却丢给他更多记载医术的简册,根本不带他出去历练。他至今清楚地记得,师父严肃地敲着他的脑门说:尘儿,修道是修心,除魔卫道的目的不是将妖魔斩杀干净,而是维持天地平衡。妖魔也是天地造化而成,也可领悟天道,只要无伤天和,你理它们作甚?小嬴归尘忽闪着清灵大眼睛想了片刻问师父,既然是学道,为何又要学医。安夫子以手轻抚其修真僮儿的双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大道悠远难成,先修性命,后悟大道。学医乃是修命的方便法门,亦可助人积累功德。小嬴归尘似懂非懂再问师父,自己拜入墨家门下,学的武艺都是用来杀人御敌,与用法术杀妖魔相比,杀伐更重,为何又行得通了?安夫子好似被问住了,沉吟半晌才说,凡夫以为出离世间不问凡尘便是修行,其实大道无处不在,何必深山中苦寻。又说,姜子牙相助西周武王伐纣,终获封神。你是代替始皇帝修行的帝王后人,与为师的求道不同,注定要走世间求法的路子。
相助嬴少苍获得巫王之位后,安夫子才用嬴归尘带髓风蛊毒的鲜血炼制了符隶法衣,算是给他的唯一一件法器,此外,安夫子根本没有教授嬴归尘任何降妖伏魔的法术神通。那四枚银针因为长期插于脑后压制蛊毒,嬴归尘在闲暇时无师自通将其炼成飞剑,法器成时将还在闭关的安夫子惊动,虽然没说什么,看着嬴归尘的眼光却满是欣赏和怜惜。弱冠那年山中遇“仙”阿拉耶识,安夫子发现嬴归尘要过的居然是情劫,生怕非人的精怪幻化勾人,不仅亲自出山把中土的女妖精抓了一遍,破天荒给嬴归尘炼了把鬼头法杖收妖降魔,可惜法饶等是人,不能用鬼头法杖收他们魂魄,否则与净魂幡这等邪物无异。总之,这次嬴归尘与法饶等道人斗法,才使他得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眼下修行人掺合到世俗的战争中,究竟是何缘由,他有些勘不透。安其生将其逐出门墙,他无处问道,心中一片茫然。
不容嬴归尘多想,天边又生尘土,早先遇见的燕国鲜卑骑兵此刻逼近此处战场,人数教初遇还多,他运足目力,发现外围还有约有三万之众的羌胡兵与胡羯兵的人马,是姚戈仲、姚襄父子的精锐,还有石琨的人马,三股势力趁火打劫来了。嬴归尘失血的脸更加苍白,他勉强站起来查看战况,更令其心寒的是,襄国城内石祈的羯人军队倾巢而出,与燕**队、姚襄和石琨的一起,两相夹攻,冉闵的卫军岌岌可危!
这绝对是一出酝酿已久的阴谋,否则以冉闵统帅之才不会出这样的纰漏。嬴归尘眼睁睁看着未收阵法影响的鲜卑人、羯人、羌胡内外猛攻卫军,在石磨豆子的威势碾压下,碎烂为泡沫浆汁。嬴归尘嘴角微抽,心潮澎湃,他不知自己是否该出手救援卫军?倘或可为,他又能起多大作用?这是剿灭血战,不死不休。拼尽全力,他亦不能杀出一条生路,只是收割一些被王命驱使的卑微生命而已。他不是守卫者、进攻者或复仇者,国与国的较量与他毫无瓜葛,他是秦人以什么立场参与呢。身为墨徒只助守城,不助攻城,扶弱抑强,亦绝不参与两军正面作战,更何况,墨家早已不复存在。转念,她的影子浮上心田,守护的誓言言犹在耳。他极目四望,战场纵横数里,哪里寻得到冉闵朱龙宝马的火红影子。一抹悲凉浮于唇齿间,强悍如他的真人身躯也受了重伤,如今连轻功的内气都提不起来,遑论出入千军万马中寻人。又是一口紫血涌出,他感到天旋地转,身体晃动着倒在地上。
再次睁开眼睛后,对上的是漫天星光。嬴归尘运转了内功心法,脏腑的剧痛犹在,憋胀的感觉略轻了些,应是内脏流血已被止住。他勉力撑起身体,远方战场下闪着点点篝火,杀伐已经停止,黑暗中有数千民夫在羯人士卒的指挥下搬动尸体埋入数个巨大的埋葬坑,四处是干重活的吆喝声。看收尸的进展程度,大约是战后一二日。
卫军被灭了么?
嬴归尘踉踉跄跄走下隐伏的山岗,夜凉似水,心沉如铅。
南方的邺城金刚般若寺内,皇后阿拉耶识不眠不休在此祷告求佛已到第五天。她跪在佛前的蒲团上,纤弱的身躯如风中烛火飘摇。五天前,卫军在襄国被全歼的战报几乎让她崩溃,万料不到鲜卑燕国出其不意参战,猛攻卫军,冉闵失踪,王泰、胡睦、孙威等将军逃回邺城。消息传来,举国震惊,由卫皇冉闵亲率的十万卫军竟然被全歼,皇帝本人生死未卜,哪可是百战百胜的战神和飞龙军啊!满朝文武恸哭失色,阿拉耶识整个人都懵了,十万英雄儿郎,说没就没了?棘奴呢,她厉声追问下,王泰、胡睦、孙威等人哀哭着把头都磕出了血。卫皇在漫天黄沙中以一己之力杀了近千人,撕开包围圈的一条口子让几名将军们撤退,他自己往襄国打开的城门冲去,说是要把董伯救出来。
太尉李农临危受命,主持朝局。他派出的探子回报,石祈没有动静,襄国城墙上也未挂出人头昭显武威,说明卫皇尚活着,且未落日敌人之手。再次回来的探子报告,石祈在襄国周围部下天罗地网搜捕卫皇。襄国战败,卫军元气大伤,全国八成精锐飞龙军战死于此役,四处胡人趁机作乱,飞龙金原来首领蒋午、张温各自镇守一方,剩余可调动的人马仅有三万。李农率三万军在襄国与邺城中布防,燕国人联合姚襄和石琨乘胜挟势而来,与卫国哀兵战个平手,各自伤了近万人。
战败后,阿拉耶识整日如在水火中煎熬,她是真不懂行军打仗,卫国处于极度危机时,自己虽然是“法力”高强的天巫,却一点力也使不上。棘奴与卫军失散,肯定躲藏在襄国境内,尽管李农带军朝襄国推进,可远水解不了近渴,谁又能在羯人严密搜查下找人救人。李文吉是身边身手最高的人,早被派去随同李农出征,时至今日半点消息也没有。阿拉耶识陷入疯狂的躁动中,白天她把自己关在秘密书房中写作《天边的中国》,下笔如有神,全是愤懑的言辞。对棘奴身处的险境,她怀着深深的愧疚,总觉得自己未能尽皇后义务,明明有中国先进的科技可以增强卫军战力,她却只能保密,眼看那些军士挥动冷兵器作战,血染寸土江山。可以不需要棘奴如此苦心经营的,可她非常非常的自私,不敢冒一点干扰秩序和因果的风险,唯恐毁了自己回家的路。她允许未央书院的五个内室弟子为国效命,战场交锋,底线仅是不能杀害同门性命。她以为这体现天道公正,但真正当燕国鲜卑参战围攻冉闵的消息传来,才明白没那么简单。她庆幸燕国的统帅是悦绾和匋璋而非慕容恪和慕容垂两兄弟,不然她该怎么办?她是棘奴的妻子,恐怕做不到不偏不倚了。十万大军被灭,她再是理智也无法保持淡定。她不是满腔怒火地咒骂羯胡和燕国人,而是感到憋屈的闷痛。噩耗传来,包括太尉李农在内,好些大臣把她当成主心骨和救世主,都以为她在生死存亡之时应该挽狂澜于既倒,拿出天巫和神女的实力表现一番,可她什么都给不了。众人的失望她看在眼里,苦在心中。
凭心而论,以她154的智商和少年大学生的知识底子,以及医学博士的专业知识,博闻强识的杂家功力,她真的可以造出几样所谓的“大杀器”,比如枪支炸药,比如烈性传染病病毒。可是,她清楚疯狂的后果就是毁灭,这些比秦皇嬴少苍奉为至宝的死灵战士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一旦被任何一个枭雄得到,这个虚妄****的空间也许会崩塌吧!她有力使不上的憋屈无处诉说,只有一笔笔写进书中。她只能以吐槽的方式,把炸药配方、造纸术、活字印刷、烧瓷、天花疫苗等统统写进书中,挥洒她的才华和苦闷。她明知自己的行为近乎幼稚,可是若不表达出来就太难受了。而且,这本《天边的中国》是一个装载绝对秘密的树洞,可以安全地记录,没有人能窥见其中文字,是要随着她埋入地底,等待千百年后的人挖掘出来时,时代已经进化,秘密将不再是秘密,只是为她死后正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