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不是很好。
日光疏薄,天边云中零星几抹光线沉下来,落到屏风上毫无往日斑驳的影子。
一个丫鬟低垂着头进入厅堂,谨慎地给坐于上首的客人上茶,全程几乎没弄出一点声响。
这客人年过半百,面容平稳,慈眉善目,看上去和和气气,但后边跟着的黑衣属下眼神犀利,迎上他的视线,就感觉会被刀子抹杀。
这无形给整个屋子带来一种压抑。
她忍着不让自己的手哆嗦,端上了茶毕恭毕敬地退出厅子。
“李大人?”
一道沉着的声音响起,随之茶杯轻微一声脆响。
客人抿了口茶,间隙间悠长又沉闷。
李至淮拱手行一礼:“颜大人。”
颜大人名颜华端,在翰林院入职,此次来光州,是特意来见邵大人的。
只不过邵大人并未打算与之见面,所以颜华端在光州歇脚已有几日。
颜华端放下茶杯,手指敲了敲桌面。
“李大人,听说令夫人是陈大人之女,老夫曾去过闽州,听过陈大人之名,对他所作所为犹为敬佩。”
这叨唠的话很像话聊家常,但李至淮不认为这颜大人是真的想和他谈起岳父之事。
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李至淮抬头,见有道目光在审视自己,不由得摇头一声叹息:“岳父已故,生前皆是虚名。”
李至淮的岳父陈恪陈大人十多年前举家前往闽州赴任,两年来一直是尽忠职守,为民着想,深得百姓喜爱,但最后,却是死在了百姓之手。
那年连州显州等地暴乱,形势紧急,震惊西部,随之而来的便是西部其他州县的作乱分子齐齐响应,在各地举起了反抗的旗帜,公然与朝廷对抗。
陈恪作为朝廷派过来的知府,首当其冲成为他们杀戮的对象。
那一日的陈府,昏天黑地,血水连成了一条河,到处弥漫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颜大人凝神似是回想,半天又说道:“陈大人之死,老夫深为痛心,对于闽州那些贼子也是深恶痛绝,想杀之而后快,可再如何做,也是徒劳。”
说罢叹了口气,语气悲悯且惆怅。
“如今他一家已死,唯有其女还尚存于世,老夫思虑许久,还是想见令夫人一面,当面告知老夫的敬佩之意,也当,全个念头。”
李至淮眼神一个细微闪烁,与他身后的属下视线相撞,那道寒光突现,凌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颜大人,拙荆常年在府,恐……”
“哎,李大人不用如此。”
话未说完被打断,颜华端摆摆手道,“就是见一见,不会提起令夫人的伤心事的。”
语气虽温和,但细细听来却有些强硬,李至淮只能应声是,吩咐下人去把陈氏唤来。
帘子卷动,片刻停下,屋内又是一阵安静。
和风徐来,吹入屋内,却带进了一丝闷热。
李至淮微微一动,试图驱散后背冒出的薄汗。
“李大人。”颜华端顺顺衣裳,右手放在扶手处,笑道,“令郎如今在翰林虽任个小职,但老夫看他满腹才学,卓尔不群,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限。”
李至淮忙称谬赞了
颜华端身后站着的黑衣下属听着两人随口而说的恭维之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
……
“请我过去?”
陈氏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垂首而立的丫鬟,诧异道,“确定是二老爷说的的?”
丫鬟低声应是。
按道理来说,这种场面是不需要妇人出面的,他们谈论的,应该是官场上的事才对。
陈氏默然。
“二老爷可有说为什么?”
她问道。
丫鬟摇头道不知。
陈氏捏了捏帕子,双眉紧缩,心里的千思万绪最后化为轻微一声叹息。
“去吧。”
陈氏带着心里的忐忑不定进了厅堂,在听到这位京城来的颜大人见她是为了谈论她的父亲时,紧绷着的身子松懈下来。
她似乎有感而发:“我父亲立志为民请命,百姓安好是他毕生所愿,只可惜……”
话说不出来了,她叹气垂下头来,哀切之意甚浓。
颜华端见此也歉意说道:“夫人莫再哀叹,老夫此次过来不是为了提起夫人伤心之事,而是为了让夫人知晓,老夫并未忘记陈大人……”
他说着说着眼里带泪,抬起袖子擦了擦,面上悲痛顿生。
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自然不能再提这件事。
即使李至淮心里着实觉得古怪,也须得压制住不让它流露在脸上。
他抚慰劝道:“往事不再回首,万事需往前看,颜大人莫要提了。”
颜华端点头道声是,又揩了揩眼角的泪。
“如今夫人阖家安康,令郎也前途似锦,陈大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陈氏应声是,抹了抹眼里闪烁的泪花。
身后的下属低声跟颜华端说了一句话,颜华端摸摸胡须点了头。
他扶着椅子站起来,道:“李大人,老夫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
说罢,他动身离开,李至淮恭送颜华端出府。
一路说长道短,直至府门口。
“李大人请回吧。”
颜华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车,掀了帘子和气地对他一笑。
李至淮施一礼:“招待不周,还请颜大人海涵。”
黑衣下属看他一眼,跨上了马车,车夫抓着鞭子呵声驾马。
马车吱呀吱呀驰行而去。
李至淮目送他们离开,待车影不见只剩绝尘,他宽大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了握,手心里一层薄汗。
“阿林,给京城去信。”
他肃容说道,负手转身回府。
……
……
行至一处巷子口,马车停下,黑衣男子下了马,视线看向李府的方向眼里意味不明。
“姚大人?”颜华端掀开车帘。
姚浦薄唇微勾,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颜大人今日之巧言,可让我长了见识。”
语气含着浓浓的嘲讽,此话若是从别的人口中说出,颜华端就该吹胡子瞪眼,好好斥骂那个人一番。
但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他惹得起的。
“此乃无奈之举……”他讪讪道,视线下垂,双手随意摸着窗沿。
“不必解释。”
姚浦出声打断他,举止毫无恭敬之态。
颜华端尴尬地笑了笑,被胡子挡住的嘴微动,他刚想问话,就对上一道警告的眼神。
“此事与你无关,莫多管闲事。”
姚浦冷冷看他一眼,“今日之事,不许和谁说,不然,你该知道你的下场!”
颜华端诺诺应声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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