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弟,你是不知道,有句民谚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说的是小小知县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多少也是个“百里侯”可以在乡间小民和地方缙绅里面摆摆威风,但是一旦若是在府城办公,那么一举一动难免受制于人,头上婆婆也多,干什么都束手束脚,那就是不幸了。而要是运气再不好一点,在省城为官,那就更是动辄得咎,难做的很。而这有明一代府城多是一县附郭,最多也不过是两县附郭,只有苏州府城则是罕见的三县附郭,不仅府衙和三个县衙(三县分别为吴县、长洲县、元和县)都在城内,就连应天巡抚衙门也在万历三十一年搬到苏州城内,这可真是难做啊!”苏河指着苏州府衙,唾沫横飞地给周珺介绍背景知识,周珺也听得很认真。
奇怪的是,虽然自己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声势,上千人敲锣打鼓,到处宣传,还在嘉定城打砸生祠,一路又走得缓慢,按理说消息早就传到了苏州府,可是这苏州府衙却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除了门口站了许多衙役之外,根本没做任何防备。而听苏河说,这应天巡抚也在此地,为何也从来没出现过?
稍微一想,周珺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道道,现在新帝即位,眼看朝中还没分出个高下来,加之这江南士人极其嚣张,各地官员都是装聋作哑,生怕站错了队给人撸下来,而自己这边又有上千生员,人多势众,更是不敢招惹。
一想到连位高权重的应天巡抚都不敢招惹仅仅是举人的师尊,周珺心理面对于师尊的尊敬就越发强烈了。
能顺应时势,又能延揽人心,这可是人王之象!
周珺又转头看了看苏州府衙,这衙门坐落在府前街之后,颇为宏伟,大门三间,匾额上写着“江南阜盛”四字,大门上面有个大大的门楼,门口也是江南式样,高高拱起的斗拱飞檐,黑色的砖瓦,白色的外墙,两边还有过街坊,左边是“承善”,右面是“宣教”,还有两座小的牌坊,不过距离太远就看不清上面的字了。这衙门气势宏伟,建筑精巧而且维护精心,一尘不染,再加上衙门本身的庄严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不过今天这衙门的寂静被打破了,一百多穿着青色和蓝色布衣,手里拿着扁担的精壮农民正在衙门口吵吵嚷嚷,他们没有经过任何几率训练,而且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比较轴的后生小伙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更加上一路上和生员士子们朝夕相处,被多方鼓动,更是不怕衙门的威严。
衙门口站了二十多个衙役,他们头戴平顶巾,身穿淡青色盘领衫,胳膊上系着白色的褡膊,带着锡牌,手里拿着水火棍、铁尺、镣铐,正竭力作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但是他们微微颤抖的身形和略带恐惧的眼神已经彻底出卖了他们。
苏河此刻站在一众农民前面,对着衙役们大声喊道:“江南士子巡行大队负责人松江苏河在此,请大老爷出来说话!”
“请大老爷出来说话!”
“请大老爷出来说话!”
这帮后生小子本来就是充满野性,加上这么多读书人跟他们保证绝对不会有危险,而他们也通过打砸魏忠贤生祠亲身验证了这一说法的正确性,此刻是没有一点顾虑,纷纷狐假虎威地吆喝着。他们嗓门极大,乍一听竟有些百战雄师的样子,竟震得对面的衙役们纷纷后退,不敢正面抗衡。
周珺走惯了江湖,对这些皂班衙役的底细一清二楚。这些人是专门站堂的,甚少有和犯罪分子正面对决的经验。他们本来就是些城市流氓,职业大多是父子相传,只是披了身官衣就摇身一变成了公府众人,本质还是欺软怕硬的。这帮人面对无知小民可以抖抖威风,面对齐心协力而且不惧政府的大队人马,立刻就成了软脚虾。面对眼前这帮人的威势,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纷纷将目光投向站在队伍中间的一个班头。
那个班头穿得和其他人差相仿佛,只是衣着看上去稍微讲究一些。他眼看四周的人都看着自己,轻轻啐了一口,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这位公子,小人刘有才,乃是这皂班衙役的班头,老堂尊有命,让我等谨守衙门,不可放一个人进去,还请这位公子原谅则个。”
“我们不是要进去啊,我们是请父母大人出来说话!”苏河笑眯眯地回答道:“兄弟也是在江湖上跑过的,须知这‘花花轿子人抬人’,给人行个方便,自己才能方便。我们今天不进衙门,就请大人出来叙话,还请这为兄弟也帮我一个忙!”
“小人是什么位分,也敢和公子称兄道弟?”这刘有才满脸难色,嗫喏地说道:“这老堂尊好歹也是一府之尊,就这么出来,这么出来是不大好吧……”
他话说的吞吞吐吐,但是周珺是完全听明白了,这苏州知府怎么说也是一府之尊,朝廷命官,寻常举人都没资格直接交接拜访的,如何能因为一群泥腿子在门口叫喊就出门说话,这岂不是和勾栏院的妓子一样了?
苏河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兄弟这是不给我方便了?”
“那里的话,小人,小人——”他话音未落,苏河就一声大喊:“哥们们,给兄弟我往里面冲,冲进去的奖二两银子,受伤的我包汤药费,奖十两银子,死了的给一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这种重利。苏河话还没说完,一群农民立刻如公牛一般眼热脸红,发声喊,一起往县衙里面冲。
周珺没有跟着冲,他本是柳旭首徒,身份自不一般,犯不着这样自降身份,他只是在人群里面来回巡视,若是有那不识好歹的衙役胆敢阻拦,他立刻上去将他们打趴下。周珺是自小学习的武艺,虽然还未成年,筋骨没有完全长开,但是也是三五个大汉近不了身的,此刻在人群里面下黑手,抽冷子放翻几个,简直不要太简单。
“哎呀,住手啊,住手啊!”周珺听见刘有才在旁边大声叫喊两边停手,本来想上去给他一下,但是这人特别精明,虽然叫喊得比谁都响,混战中却远远躲在后面,根本不和农民正面冲突,所以周珺反而打不着他。
一开始人群还只是推搡冲撞,衙役们都很克制,没有动用水火棍、铁尺这种钝兵器,但是因为农民人多势众,还有周珺这种伺机下手的,很快就被打翻了七八个。江南农民虽然不如广西客家族那样经常参加乡村斗殴,还是有一些群殴经验的,加上事先就告诉他们不要留手,因此打人特别用力,经常是照着面门、下三路去的,所以两边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真火。
周珺正在人群中督战,就看到一个衙役打发了性子,他满脸横肉,鹰钩鼻,吊梢眼,一副凶相,眼见自己这边吃亏示弱,不由得抽出腰间铁尺,照着一个年轻农民头上就是一下。
周珺听到一声惨叫,那个年轻人头上迸出一道血箭,抽搐了一下,立刻躺在地上不动了。
“打死人啦,衙役仗势欺人打死人啦,咱们要是不动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咱们啦!”周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身后的苏河大声叫嚷道。这个苏河似乎早就有这种预料,一直带着几个人在后面不动,生怕挨上一下狠的,眼见这边打发了真火,立刻高声喊叫。
“兄弟们,给我打啊,你们带的扁担棍子是白带的吗?打到一个给十两,打死也是他们的错,我们一千多生员包你不死,还奖你一百两银子!”苏河眼见有些农民因为闹出了人命有些迟疑,立刻高声喊叫,扫除这些人的后顾之忧,甚至不惜闹出人命来。
他这句话一出,周珺看到身边很多农民的眼睛立刻亮了。他很能理解这些农民的想法,之前许诺战死就赏一百两,固然是趣÷阁重赏,很多人可能干上十辈子都未必能拿到,但是却是有命拿没命花的。这回倒好,打死人不用赔命,还能拿一百两银子,只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大伙听好了啊,这回苏相公都跟大家说了,随便打,用力打,打死人不仅没事,而且还给赏金一百两,上哪找这种好事去?出了事我给你养老婆孩子,没后代的我把儿子过继给你!都给我打!”说这话的是一个农民里面的头头,他年纪不大,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因为一身力气和做事公平很得人心,因此他的话比苏河更有可信度。
“打啊!”农民们吼叫着,咆哮着,把手里的扁担、棍棒劈头盖脸地就照着衙役们打去。衙役们本来就有些支持不住,现在看到自己的命这么值钱,更是不愿意和农民分享,纷纷抱头鼠窜,跑到府衙里面去了。
苏河意气风发,大声吼叫道:“这帮瘪三跑了!兄弟们跟我上,咱们把知府大人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