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旭本来就没想这条建议能够施行,若是真的能够施行,崇祯在历史上也不会这么快就完蛋了。他清了清嗓子,叹口气,竭力表现出意见不被采纳的失落感来:“既然如此,学生还有第二计:丈量税亩丁口,征收商税关税。”
皇帝似乎觉得刚才断然回绝了柳旭有些惭愧,毕竟他刚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要做秦孝公、宋神宗,所以他大声说道:“柳先生可以详细讲讲。”
“回陛下,我国以农业为基,小农兴则国家兴,小农衰则国家衰,国家过半收入皆来自小农,然而今日小农疲敝,税基衰弱,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举个例子,学生喜爱结交各地豪侠,颇有江湖人物投奔,而今山陕天旱少雨,官府盘剥日重,小农不得已群起逃亡,而人虽逃税不变,是以未逃者越发困苦,这就是学生所言恶性循环!长此以往,只怕民变迭起,叛贼滋生,若是不加以治理,只怕是将有星火之势,最后糜烂而不可收拾!我大明立国既有国策‘以东南之财赋,养西北之士马’,不若取消山陕之杂税,自东南征税,可解燃眉之急!”
“先生果然是大明之忠臣!”崇祯皇帝连连点头,虽然他未必觉得这计策可行,但是柳旭要求从自己家乡征税,这就是不顾自己的名声为国家大计着想了,这样的人不是忠臣谁是忠臣!只是他还有疑惑:“若是如此,钱财何来?国家每年太仓银四百万两,又加派辽饷若干,已经是民穷财尽,若是给东南加税,只怕东南难以支持!”
“东南如何不能支持?圣上可知,这海贸、纺织皆有数倍之利,只是从来少有税收,是以东南大家个个盆满钵满,却于国事无补!若是从此处征税,学生估计每年可有税收近千万!”
崇祯听到“近千万”这句话,立刻眼睛亮了起来,只是随即明白过来,即使柳旭所言非虚,真的能够争到这么多税款,这趣÷阁钱也是拿不到的——官员都是东南势力代言人,他们怎么会自己征自己的税?他又往深处一想,柳旭这第二条计策乃是和第一条相辅相成的,若是他手下真有一批不畏生死,不慕名利,一切以皇帝的旨意为最高纲领的官员,这问题也不是不能克服,只是他根本不敢触动科举官员的利益,又如何能派人征税!
柳旭似乎没有见到少年天子的脸色,滔滔不绝地继续讲道:“这第三条,乃是裁汰疲兵弱卒,组建新军雄师——”
“先生不必再说了,朕,朕有些乏了。”
少年天子突然有些百无聊赖,柳旭给他摆出了一道又一道好菜,看上去都是色香味俱全,只是究其实际却不能实行。
他贵为天子,人称九五之尊,万民敬仰,天下归心;他是光宗皇帝的亲子,天启皇帝的亲弟,血脉无比尊贵;他是少年天子,刚继位几个月就不动声色地除去了大奸巨恶,锐意革新,矢志不渝,只是他刚想大展手脚,却一头撞到了冷冰冰的现实上!
柳旭是不世之材,这一点所有人都相信,可是偏偏这个人却不能为他所用——而原因却不是柳旭不愿意为他效力,而是他,崇祯皇帝不敢用!
原来皇帝也有害怕的东西,原来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皇帝突然有些惧怕了,这种惧怕就像他幼年时候惧怕王府中的鬼怪一样,他们躲藏在黑暗之中,冷冷地看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扑出来咬自己一口。而眼下的大明百官、缙绅大夫,不就是这样的黑暗中的鬼怪!
他怕了,他看着眼前长相颇为俊美的年轻人,看着他嘴唇上下翻动,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心中突然有些感叹——我们是何其相似啊,你空有一腔报国之志,看穿了大明的弊病,却不能施行自己的计策,我贵为大明天子,得到你这样的不世大才,却不敢任用你改革!
他不可能让柳旭随便当一个小官——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施行自己的抱负,是宁可在家赋闲一辈子,也不愿意做个小官的。而让他做大官,那就是一定要改革的,可是自己,有这个决心吗?
他敢挑战整个大明的读书人,刨了他们的根子吗?
他不敢。
他面前有很多敌人,有祖宗制度,有士子阶层,有守旧势力,他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和他最亲近的人其实是一群没根子的太监,而就是这帮人也多半贪污腐化!
“天啊,天啊,这真是天要亡我大明吗?”年轻的皇帝哀叹,眼神中闪烁着悲痛而虚弱的光。
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尝试就知道自己要失败。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也是孔子伟大的地方。
崇祯做不了孔子,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天子。
虽然天子,却也少年。
柳旭一边说着废话,一边留神观察着皇帝的神情,眼看着皇帝眼睛中的坚定渐渐动摇,深知偶尔有泪光闪动,不由得心中大喜——皇帝毕竟还是个少年,心志不够坚定,已经被自己打破了心理防线了!
若是后来三十多岁已经渐渐疯癫的崇祯,他是不敢这么大放厥词的,可是眼下的崇祯还是个心存幻想、锐意革新的少年人,其中就大有可操作的地方了!
“皇上,刚才三策乃是上策,若是皇上觉得不能采用,学生还有中策奉上!”柳旭见好就收,若是真的把皇帝的热情全给打压下去,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因此他又掏出了所谓的中策。
“中策?”皇帝有些疑惑,但是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道:“这中策如何?”
“回皇上,这士大夫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的。若说举人、进士自然是千千万万不愿意皇上收他们的税的,肯定要鉴定抵制。但是兵法云,避实击虚,他们中自然也有软肋!”
“软肋在哪里?”
“生员士子!大明每科取士不过三百,参加科举举人不过五千,而天下士子却有六十万之多!这其中能中举者不过极小一部分,绝大多数人只能一辈子做个秀才生员——皇上的亲信不就可以从这些人身上着落!”
皇帝还是有些疑惑:“虽然如此,可是这些人真的愿意跟着我向士大夫缙绅收税?”
“如何不可以!学生带着天下士子倒阉,对其中情况知之甚详,他们早就不满于举人、进士的优厚待遇,只要皇上给他们提供做官的途径,这个学生称为‘上升空间’,他们如何不肯为吾皇效力——要知道,这天下的唯一主人可是吾皇!”
皇帝好像被说动了,他的身体又从之前的懒散变成了略略前倾:“若如此说,这倒是不可行,只是,从哪给他们找官位呢,这大明两万官位都是有数的,不可能再给他们造出官位来!”
“这好办,这就是学生一直在讲的‘乡村议会’的法子了!”柳旭一点都不犹豫,大声说道:“祖制有云,皇权不下县,但是这是有其内情的——当年天下初定,读书人少,哪来这么多读书人来管理乡村呢,所以只好规定县官无事不得出城,免得扰民。可是如今读书人有六十万之多,若是能让他们进入乡村管理,既能加强皇上对于乡村的管辖,避免愚夫愚妇不知圣王教化,还能用孔孟之道感化他们,让白莲教等邪教没有生存空间!”
崇祯皇帝的眼神中闪过犹豫,虽然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击溃,彻底将自己的软弱和无奈无声无息地展示出来,但是这不代表他能够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决定将会决定帝国未来的政治走向和社会架构,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帝王都会广泛听取意见,审慎决定,更不必说立意要成为明君贤王的崇祯。
柳旭没有多嘴多舌,他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皇上,学生虽然受了吾皇厚恩,得了这状元及第的封赐,但是随学生一起倒阉的生员士子眼下可没有任何封赏。若是不能给他们一些赏赐,只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人心散了,事情可就不好做了!”
“这——”崇祯皇帝有些语塞,柳旭之前一句话没有提到自己的利益,句句为国家着想,所以这个少年天子下意识地认定柳旭的每句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他细细想去,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些生员士子既然能够跟着柳旭群起倒阉,一举击溃了权势如日中天的魏忠贤,若是自己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又如何不会倒转枪口对付自己?
谁能保证?
谁也不能保证!
政治斗争不能寄希望于对手的高抬贵手,任何可能的危险因素都必须扼杀在摇篮之中,多疑的崇祯皇帝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柳旭,他突然发觉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势力实在太过强大了——他身负天下人望,创立儒家新学,登高一呼百应,杀官如同杀狗,除了没有兵权之外简直就是第二个皇帝。
不,这个年轻的状元在读书人心中估计比皇帝名声还高,毕竟皇帝刚刚继位,对于读书人没有恩德,而他则带领读书人走向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他心里先是深深戒惧,而后深深恐惧,这恐惧之中是否又夹杂着一丝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崇拜,年轻的天子也说不清。
“真是笑话,朕富有四海,统揽天下,怎么会嫉妒一个读书人!”年轻的皇帝这样自我安慰着,但是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和深深皱起的眉头却出卖了他。
贵为一朝天子,却嫉妒羡慕一个臣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注1:贡德弗兰克《白银资本》认为,从16世纪中期到17世纪中期,大约有7000-10000吨白银流入中国(包括来自南北美洲和日本的白银,不算黄金),而这其中还不算中国本来有的白银储备,江南是明末经济中心,占有了绝大多数的流通资金,所以认为明末江南有两三亿两白银是合情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