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龙的神情,让李果相当为难,他原本就不擅言辞,此刻更不知如何去劝慰。
赵和想了想,开口对俞龙道:“那天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威胁过我们之后,赵吉与陈殇都离开了我,我心底其实很有些害怕。不过后来,王夫子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心里好过多了。他对我说既然算自己不是圣贤,就不能用圣贤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今天之事,尚有诸多疑窦,我们先要做的是找出真相,而非纠结华祭酒是不是与犬戎人勾结。”
“真相不是很明显了么,他一大早离开国子监,来此与犬戎人密谋,但是我们来了,犬戎人以为我们是他带来的,便杀了他灭口。”俞龙平静地说道。
“这只是你的猜测,即便你猜测是对的,接下来你要做的,也是弥补他做的错事,然后替他报仇。”赵和道。
俞龙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拍了拍赵和的肩膀。
他既然振作过来,赵和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去搜华宣的尸体。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搜到。
“没有莽山贼。”
李果与俞龙将所有的尸体都搜索过一遍之后,也没有什么发现,唯有一点可疑,在刺杀赵和时,犬戎人分明是与莽山贼混在一起,可这处宅邸之中,却一个莽山贼都没有。
赵和还待推敲,外头已经传来了声响,他们向外看去,只见一队咸阳城的衙役飞奔而来。
显然,这里发生的战斗,有人已经向西市中的武侯报警了。
“我们先走,免得麻烦。”赵和道。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天里,他不知说了多少遍这句话。
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赵和回头又望了华祭酒的尸体一眼。
这一眼瞄过去,他“咦”了一声疾快回来,先是将华祭酒趴着的桌子抱起,想了想,将那桌子拆掉,只带了桌面上的一块木板。
此时李果与俞龙都已经下了楼,见他没出来,便回头来找他,看到抱着块木板,俞龙问道:“那是什么?”
“去陈殇家中再说!”赵和道。
差役们看到宅邸里的情形,都不敢逼得太近,而只是吆喝着要将宅邸包围,等官兵来了再披甲进来。这就给了赵和他们脱身之机,他们从后边破窗而出,迅速钻入到西市拥挤的人群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就回到了陈殇的家里。
陈殇将两个仆人都打发走,赵和才把自己抱来的桌面木板交给俞龙。
俞龙瞄了一眼,上面没有什么,赵和提醒他要侧光看,他依言斜放木板,让从窗子里透进的光照在木板之上,才看到那里有一个字。
是一个歪歪曲曲的“错”字。
左“金”右“昔”,只不过因为不是用趣÷阁写成,所以右边的“昔”字很不规范。
“这应当是华祭酒用指甲刻出来的……犬戎人灭口之时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竭力挣扎,但是却挣不脱,于是他便用右手大拇指在桌上刻了这个字。”赵和闭眼联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他刻下这个字,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去见犬戎人是个错误?
俞龙看着这字,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我觉得你去纠结这个字没有什么用处,他便是死前知错了又能如何,于事无补,现在关键还是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要去见犬戎人!”趴在那的陈殇道。
“问题是去哪儿才能知道?”俞龙有些焦躁:“难道我还能直接去问华祭酒,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晁御使还活着呢。”陈殇幽幽地道。
俞龙一惊:“去问御史大夫晁冲之?”
御史大夫晁冲之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什么谭渊、温舒,甚至华宣,都差他太远。那可是堂堂五辅之一,烈武帝遗留下的顾命大臣,甚至可以说,现在他手中权力比皇帝本人还大。
原本他们找华宣,便是希望能从华宣这个侧面打探晁冲之,现在华宣已死,只能直接正面对上吗?
“你看,晁冲之派家人盯着阿和,他又与华祭酒关系密切,你不觉得,他已经成了一个关键人物么?便是不直接去问他,在他面前晃一晃,试探他一下也是可以的。”陈殇道:“他虽是位高权重,可总不能在大廷广众之下杀人灭口吧?”陈殇嘟囔:“有时我觉得,咱们就是思前想后顾忌太多,所以才被人牵着鼻子走。那背后之人,思虑之深,行事之诡,远胜过我们,我们与他去比这个,不是以己之短敌其之长吗?”
不得不说,这家伙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方法,有时确实可能产生奇效。在几乎别的线索都断绝的情形下,去当面询问御史大夫晁冲之,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我这就去他府中求见……”俞龙犹豫了一下:“我此前上他家拜访过两回,应该会见我!”
“得了吧,这个时候,你哪也去不了,今夜乖乖歇在我这,明早……明早似乎要早朝,你们在半路上拦他,公开场合问,那么多人都看到,他不得不答。”陈殇道。
确实此时暮鼓已响,街市将进入宵禁状态,他们几人上街,哪怕俞龙有国子监学生的身份,也会被巡街的武侯、军士抓去受杖。
几人便在陈殇这里对付了一夜,李果家穷,好歹还有那么一大片宅邸,陈殇这厮不但穷,家里宅邸也甚是狭小,几人不得不挤在一块儿。赵和听着他们的呼噜声,熬到后半夜才睡着。
当他完全入睡之时,又陷入了那个奇怪的梦境。
那个满是绿色火焰的梦境,只不过与上回相比,他还在梦中听到了凄厉的叫声。
当他惊醒过来时,才猛然意识到,他听到的叫声,是西市那个异族女子克丽雅的声音。
抹了抹汗水,赵和坐起来发了会呆,这才又重新躺下睡着。
这次睡得很香,不过到了清晨时,他被俞龙摇醒:“起来,阿和,我们得动身了。”
赵和睁开眼睛向外一看,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只是约略有些晨光。
“原本圣皇帝将早朝之时定在巳时,但是烈武帝事无巨细皆要过问,早朝时间就只能提前,于是放在卯时初,而官员们要在卯初赶到,就必须于寅时动身。”俞龙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对他解释道。
赵和撇了一下嘴:“给烈武皇帝当官儿,还真很辛苦。”
他们迅速收拾好,然后出门上街。严格来说,现在仍然处于宵禁之时,但是街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在行走,无非是东市与西市等集市,暂时还没有开放,咸阳城的九座城门,此刻也禁止人出入。
跟着俞龙赶往御街——这是所有早朝官员们都会经过的咸阳正街,此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既有上朝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仪仗,也有挑着担子来卖吃食汤饮的小贩,还有一些早起干活的人们。
不少人站拢着袖子站在御街两边看着热闹,每一个朝廷大员经过,他们就点评一番。
赵和在丰裕坊这么久,还没有参与过这种事情,因此颇觉新鲜。
“那边就是晁御使的车驾!”在街房等了一会儿,看到前方过来的仪仗,俞龙微松了口气:他们总算及时赶上了。
赵和被人挡着,可望不到那仪仗。
他们挤开人群,在一片骂声中,挤到了最前方。
赵和这才看清楚晁冲之的车驾,一辆普通的油壁车,前方八名骑士、八名护卫,后方同样跟着八个随从。相比其余大臣,晁冲之的仪仗可谓简朴,甚至连一些一千五百石的官员,都比他要有排场。
“这位晁御使的仪仗相当精简啊。”赵和说道。
“晁御使虽然重礼,却极简朴,我两次登门,他都说如今国库不丰,只要有必备的仪仗就够了,用不着多费钱粮去虚张声势,倒不如省下钱给国子监聘请名师。”俞龙道。
赵和听得出来,即便到现在,俞龙对晁冲之仍然很是敬佩。
“不对!”眼见晁冲之的车驾就要到这边,李果突然道。
俞龙与他为友多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目光在前方人群中一扫,脸色大变。
赵和却还有些茫然。
然后就看到俞龙猛冲了出去:“当心刺客!”
就在俞龙动的同时,前方晁冲之经过的人群当中,突然发生骚动,七八个人出来,有人拔刀乱砍周围看热闹的闲人,也有人用手弩对着晁冲之的油壁车便射。
那手弩个头不大,藏在袖中,根本不易为人发觉,所以哪怕晁冲之的随从在俞龙提醒下反应过来,却还是被他们射出了三箭。
三箭中有一箭钉在油壁车的车厢外,另有两箭却穿透车窗布帘,直入其中!
看热闹的闲人被刺客们驱赶,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哭喊着冲向晁冲之的护卫,希望得到他们的保护。当护卫举着武器让过这些闲人,向着刺客迎来时,这些闲人中又有人拔出利刃,从背后刺向护卫。
转眼之间,车驾之前,便有超过十具尸体倒下,一片鲜血狼籍!
俞龙他们来拦车驾,自然是没有携带兵刃的,此时俞龙赤手空拳,却仍然悍不畏死地迎着刺客而上,在他身边,全是向后逃跑的看热闹者。
一名用手弩的刺客给手弩再搭上弩矢,狞笑着瞄准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