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听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大殿中的气氛越发的微妙了,许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似乎觉得他就是新的天子,但赵和本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既然没有人反对,那就请嗣皇帝上前,请大鸿胪常晏为迎使。”上官鸿又道。
这是他身为丞相的职责。
赵和没有动,却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
他身边的是赵吉。
赵吉一步步上前,走了三步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中有歉然,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和双眉微微皱起,然后他看到赵吉缓缓走过去,而大鸿胪常晏也迎下来,伴在赵吉的身边。
朝堂上先是安静,紧接着一片哗然。
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停在赵和身上,大伙都是消息灵通之人,知道这位大将军从铜宫中放出来的少年,最有可能是逆太子遗孤。
而且这段时间赵和的举动,极受人瞩目,不少人都暗中说他有烈武帝遗风。
可现在,走上前的逆太子遗孤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众人都不认识不晓得的少年——大伙都以为他是赵和伴当,是曹猛怕赵和孤单而带来的一个随侍。
便是赵和自己,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十五年前,星乱之变后,烈武帝令我自铜宫中秘密接出逆太子遗孤,抚养于咸阳城中。”大将军曹猛上前,将一个匣子递给丞相上官鸿:“当初秘旨在此,此秘旨乃丞相当时亲趣÷阁所书,丞相当还记得。”
上官鸿接过匣子,打开之后,将里面的圣旨展示给众人。圣旨上的玺印,除了皇帝之宝,还有烈武帝的私印——而这私印,早已随烈武帝一起埋葬山陵之中,做不得假。
“逆太子遗孤被我接出之后,因为身份不可示人,故此于丰裕坊置宅,安排可靠人手抚养护卫,依烈武帝之旨,取名为吉。”曹猛又道。
赵吉——不,嬴吉又看向赵和,他嘴巴在微微动着,赵和却看不出他是在说什么。
赵和向后退了两步,三步,一直退到了一根大柱子边,靠在柱子之上。
然后赵和笑了。
他早该知道的。
这件事情,不仅嬴吉自己知道,大将军知道,恐怕……王道王夫子也知道!
这件事情,皇太后曹娥知道,清河县主也应该知道!
唔,丞相上官鸿知道,太尉李非也应该知道,李非让他早日离开咸阳去西域,或许并不是拿大秦律法吓唬他,而是真的觉得,他很无辜。
就连公孙凉……在咸阳令署前,公孙凉恫吓赵吉,是不是也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正因为猜到了这些,公孙凉才在这之后放松了对赵和的追索?
嬴吉自己在咸阳城将有变时,及时从城中脱身,那个时候,自己就应当猜到端倪了。
赵和摇了摇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到嬴吉身上,悄悄走向勤政殿入口
有大将军与丞相上官鸿的作证,嬴吉的逆太子遗孤身份已经被坐实,于是在大鸿胪常晏的陪伴下,嬴吉登上了御座之前的台阶,又在大将军曹猛“事属从权一切从简”的话声中,众人三呼叩拜。
而当所有人都跪下时,赵和已经退出了勤政殿。
他坐在勤政殿前台阶之上,心里并不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不失望,一是因为他早有准备,曹猛不可能会让他这个不太听话的人成为新的天子,二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当那个坐在御座上受人摆弄的小皇帝。
茫然,是因为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原本以为自己是逆太子遗孤,连温舒都认为他是逆太子遗孤,可是,现在证明他根本不是逆太子遗孤。
我是谁,我父母是谁,我从何而来,我今后又将……向何方而去?
赵和茫然地望着天空,觉得心中极是空虚。他已经杀了公孙凉,王夫子的仇已经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对了,怀里还有王夫子的信……
赵和坐在勤政殿前的台阶之上,在执金吾武士异样的目光之中,他将王夫子给他遗下的信件拿了出来。
“王夫子会说什么呢?”
赵和打开信。
“余一生不愧于心,唯独有愧于汝,余死之后,鹿鸣自有太后、清河县主照顾,事业自有大将军护持,故此皆无所忧,所忧者唯有汝。”
信很短,字迹如王夫子此前的字一样整齐俊逸,筋骨分明。赵和攥着信,仰头看着天空,又是一笑。
然后他愣住了。
王夫子为何要给他写这封分明是遗书的信?
此前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王夫子可以不死,他甚至可以在帮助了赵和的前提下也保存自己。但那一夜,一片黑暗之中,王夫子高举灯笼,那是漫漫长街中的唯一光明。
他举着光明,慷慨赴死,只因为他心中有愧……
他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吩咐樊令来保护自己,还要自己无论何时,都别对人心绝望……
心底的些许怨意,在赵和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尽皆散去,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对自己对未来的茫然。
里面已经开始在讨论如何为逆太子正名平反了。
赵和心中既无喜,也无悲,慢慢站起,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来到明宣门,看到了萧由。
萧由迎面走过来,背着一只手。
“你也早就知道,是不是?”赵和问道。
“我在刺奸司之后,发现公孙凉曾令温舒寻找十五年前咸阳户籍,那时我以为是在找罗运,但后来见到赵吉家的仆人,我猛然意识到,赵吉的户籍,也是十五年前突然出现于丰裕坊。再追寻赵吉父母,虽有记录,却都属伪造。”萧由缓缓道。
“我以为自己很聪明,特别是杀了公孙凉的时候,我还小小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现在看来,我其实真傻。”
“你不傻,你本来就是很聪明。”萧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是还没有学会虚伪。”
“还没有学会虚伪……”
“我希望你永远只有聪明,永远不会虚伪,我相信,王夫子也是这样希望的。”萧由道。
赵和将王夫子的那封信交给萧由。
萧由看了之后,有些无语。
他想以王夫子来劝慰赵和,却不曾想王夫子在这个事情上,也是问心有愧。
萧由与赵和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哪里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中,他们都被大将军曹猛所愚弄了。
说愚弄可能有些过,但至少是误导。
大将军曹猛早就将真正的逆太子遗孤从铜宫中弄了出来,在去年迎立嬴祝之后,又将赵和从铜宫中放出——他真正目的,是用赵和来吸引那些可能敌视逆太子遗孤的眼光,为赵吉掩盖身份。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和表现实在太好,不仅完美地将针对逆太子遗孤的恶意吸引了过去,还破坏了嬴迨与晁冲之的政变。
所以当赵和要报复嬴祝与公孙凉时,大将军又顺水推舟,使他们达成了目的。
“至少王夫子的仇我替他报了,至于其余……我反正是这个不知父母无牵无挂之人,一切都无所谓了。”赵和用手抱着后脑,昂头灿烂一笑。
可萧由却觉得他这笑容份外让人悲伤。
“怎么说无牵无挂呢?”萧由拉着他的胳膊:“这话说出来,可有些对不住人。”
“哦,还有师兄你。”赵和应付地道。
“不是有师兄我,而是你的老师们。”萧由将他拉到了一边,在那些好奇的武士们无法听到的角落里。
赵和愣了一下。
“你以为,你的那些老师们是怎么入铜宫的?”萧由盯着他:“你知道他们都是谁么?”
赵和没有说话,他知道那些教他的老人们的名字,但对于他们在铜宫之外的事情,却是所知不多。
“蔡公讳圃,前大司农,农家渠首;苏公讳飞,前太医令,道家贤哲;邓公讳谷,前国子监祭酒,名家合同异派嫡传;向公讳歆,前中秘书,杂家大宗师。”萧由将这四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最后道:“还有郦公讳伏生,儒家七贤之一,唯一一位白身未曾为官者,但烈武帝曾三度征召,以九卿之位辟之……”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就是五贤啊,五贤之会的五贤!有谁知道,十余年前,这五位学识名传天下的人,抛弃名望,抛弃富贵,抛弃安逸,主动投入铜宫之中,却是为了一个孩童?”萧由瞪着赵和:“赵和,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认出你是我老师弟子时,我是怎么想的么?”
“啊……”
“我是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他们五位,随便一位能够教我十年,我短命十年都无所谓,可是他们五位却为了你一个孩童,舍身入狱,在铜宫那种鬼地方……而且他们已经都是风烛残年,进去了就不准活着出来!”
“你以为,凭借你的老师们的才智,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以为他们养你教你,只是为了打发狱中无聊的时间么?”
“他们不仅将毕身所学都传授给了你,他们还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都交给了你。所以,你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无父无母的,无轻无挂的,完全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么?”萧由又问道。
赵和张着嘴,许久许久,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